战争,是最残酷的老师。
它用血与火,把一些简单的道理,刻进了政治家的脑子里。
战后的美国政坛,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曾经水火不容的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他们的政策主张,开始变得越来越像。
民主共和党人,以总统麦迪逊和国会里那批年轻的“战争鹰派”为首,开始主动拥抱那些他们曾经激烈反对的“汉密尔顿式”政策。
而日渐式微的联邦党人,看着对手抄自己的“作业”,只能在一旁发出无奈的苦笑。
这种两党政策趋同、政治争斗缓和的时期,从麦迪逊的第二个任期末,一直持续到下一任总统詹姆斯·门罗的任期结束(大约18151825年),史称“感觉良好时代”。
这个名字,有点讽刺。
因为表面上的“感觉良好”,掩盖了底下更深层次的观念冲突。
而把这种冲突系统化、理论化,并试图将其变成国家战略的,正是那位来自肯塔基州的战争鹰派领袖——亨利·克莱。
一)西部之子的雄心
亨利·克莱,是美国历史上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政治家。
他精于演说,善于妥协,一生都在追求总统宝座,却屡战屡败,人送外号“伟大的妥协者”。
他和汉密尔顿一样,信奉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美国。
但他的出发点,跟汉密尔顿这个东部金融精英,又有所不同。
克莱来自西部。
他代表的是那些生活在新开发的土地上,渴望将自己的农产品卖出去,渴望过上东部人那样富裕生活的拓荒者们的利益。
他亲身体会过,没有好的道路,粮食就运不出去;没有稳定的银行和货币,生意就没法做;没有本国工业,就只能被英国商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他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旨在用联邦政府的力量来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的综合性计划。
他给这套计划,起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名字——“美国体系”。
这个名字,起得太有水平了。
它把一套本来充满争议的经济干预政策,包装成了“爱国主义”的代名词。
你反对它,就好像不爱国一样。
“美国体系”,主要包含三大支柱。
这三根柱子,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根上面,都刻着汉密尔顿的影子。
二)“美国体系”的三大支柱
第一根支柱:高关税。
克莱主张,对从英国等欧洲国家进口的工业品,征收高额的保护性关税。
这么干,有两大好处:
保护本国幼稚工业。
关税一加,进口货就变贵了。
这样一来,国内那些刚刚起步、技术和成本都比不上英国人的小工厂,就有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这主要是为了讨好东北部的工业集团。
为联邦政府提供收入。
关税是当时联邦政府最主要的财源。
关税高了,政府就有钱了。
有钱干嘛呢?当然是干大事。
第二根支柱:国家银行。
1812年战争中没有国家银行的窘境,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于是,麦迪逊总统,这个当年跟着杰斐逊一起痛骂第一国家银行是“违宪怪物”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当年的自己“很傻很天真”。
1816年,在美国国会的推动下,“美国第二银行”被批准成立,执照期二十年。
它的规模和权力,比汉密尔顿的第一银行还要大。
克莱认为,这个强大的中央银行,是“美国体系”的金融心脏。
它能够提供全国统一的、稳定的货币,能够调节信贷,能够为政府的大型项目提供融资。
第三根支柱:内部改进。
这是克莱计划中最雄心勃勃,也是最具争议的一部分。
“内部改进”,说白了,就是由联邦政府出钱,来修建全国性的基础设施——公路、运河、桥梁等等。
克莱的逻辑是这样的:
我们用高关税,从东北部的进口商那里收来了钱。
我们把这些钱,投入到中西部,去修路架桥。
路修好了,西部的农民,就能把他们的粮食和原材料,方便地运到东部卖。
东部的工厂,则可以把他们的工业品,卖到广阔的西部市场。
而强大的国家银行,则为这一切经济活动,提供润滑剂和保障。
你看,这是一个完美的经济内循环!东北部的工业,南部(当时克莱也想把南部拉进来)的棉花,西部的粮食,通过一个由联邦政府主导的交通和金融网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大家都有钱赚,整个国家的经济,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欣欣向荣。
这是一个多么宏伟的、充满国家主义色彩的蓝图!
它本质上,就是汉密尔顿强国梦想的2.0升级版。
剧本B(集权强大),在“感觉良好时代”的和谐氛围中,发起了一次全面的冲锋。
三)“违宪”的幽灵又来了
但是,问题来了。
尤其是第三根支柱,“内部改进”,碰到了和当年国家银行一样的老问题:宪法。
你把宪法翻烂了,也找不到一条,明确授权联邦政府可以花钱在某个州修一条公路。
按照杰斐逊的“严格解释”传统,这事儿,就是违宪。
1817年,国会通过了一个“红利法案”,准备把国家银行上缴给政府的红利,拿出来作为启动“内部改进”的资金。
法案送到了即将离任的麦迪逊总统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在战后已经变得非常“汉密尔顿化”的总统,会顺利签下它。
然而,在任期的最后一天,麦迪逊,这位“宪法之父”,内心的“杰斐逊之魂”,突然觉醒了。
他否决了这个法案。
他在否决咨文里写道,他完全赞同修路架桥的重要性。
但是,他找不到宪法依据。
如果因为一件事是“好事”,政府就可以去做,那宪法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吗?政府的权力,将会因此无限扩张。
如果真要这么干,那就必须通过一个正式的宪法修正案来授权。
麦迪逊的这一记“回马枪”,让克莱的“美国体系”,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挫折。
这件事情,非常有象征意义。
它表明,即便是在国家主义情绪最高涨的“感觉良好时代”,“有限政府”和“州权”的观念,依然像幽灵一样,盘旋在美国政坛的上空。
它深深地根植于一部分建国精英的内心,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一道思想防线。
四)最高法院的“助攻”
然而,国会和总统这边打不开的缺口,另一个地方,却为联邦权力,打开了一扇大门。
这个地方,就是联邦最高法院。
当时的首席大法官,是约翰·马歇尔。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联邦党人,是汉密尔顿的信徒。
他在任的三十多年里,通过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判决,持续不断地、系统性地扩大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削弱了州的权力。
其中,最著名的判决,就是1819年的“麦卡洛克诉马里兰州案”。
案情很简单:马里兰州,为了抵制美国第二银行,通过了一项法律,要对设在该州的银行分行,征收惩罚性的重税。
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院。
马歇尔大法官,借此机会,发表了一通足以载入史册的宏大叙事。
他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国会有没有权力建立一个国家银行?
马歇尔的回答是:有!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二十多年前汉密尔顿为第一银行辩护的那套“默示权力”理论,给直接写进了判决书里,使之成为了国家最高的法律解释。
他那句名言——“让目的合法,让它在宪法的范围内,所有实现目的的手段,只要是适当的,没有被禁止的……都是合宪的”——等于给了联邦政府一把解释宪法的“万能钥匙”。
第二,州政府有没有权力对一个联邦机构征税?
马歇尔的回答是:没有!他提出了另一个震撼性的原则:“征税权就是摧毁权”。
如果允许一个州,去对联邦银行征税,那就等于允许一个部分(州),去摧毁一个整体(联邦)的工具。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联邦法律,在与宪法相符时,是至高无上的。”
这个判决,是汉密尔顿主义的一次完胜。
它不仅确认了国家银行的合宪性,更重要的是,它在司法上,确立了联邦权力高于州权的至高原则。
克莱的“美国体系”,在立法上暂时受挫,却在司法上,得到了一个最强有力的“助攻”。
“感觉良好时代”,就这样,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悄悄地为中央集权的进一步扩张,铺平了道路。
然而,这种人为捏合起来的和谐,是极其脆弱的。
当经济危机来临,当一个新的、更具争议性的话题——奴隶制的扩张——浮出水面时,潜藏在水面下的观念冲突,将会以十倍的烈度,重新爆发。
一个更具破坏性的政治人物,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将彻底砸碎这种虚假的和谐,并开启一个属于“人民”的新时代。
这个人的名字,叫安德鲁·杰克逊。
好的,虚假的“感觉良好时代”即将被一场民粹主义的风暴彻底撕碎。
现在,让我们迎接美国历史上最具争议性、也最“摇滚”的总统——“老山核桃”安德鲁·杰克逊。
五)人民革命即将开始
“感觉良好时代”的和谐,是被一场经济危机和一次肮脏的选举给终结的。
1819年,一场金融恐慌席卷美国。
由于战后的过度投机和美国第二银行突然收紧信贷,大量的银行和企业倒闭,农民的土地被没收。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和平时期的经济萧条。
这场危机,让普通老百姓,尤其是西部和南部的农民、小手工业者,心里积攒了巨大的怨气。
他们把怒火,全都撒向了那个在他们看来制造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高高在上的美国第二银行和那些东部的金融精英们。
就在这种普遍的怨气中,1824年大选来临了。
这次选举,乱成了一锅粥。
民主共和党分裂成了四个候选人,其中就包括亨利·克莱和战争英雄安德鲁·杰克逊。
选举结果,杰克逊赢得了最多的普选票和选举人票,但没有达到半数。
按照宪法,得由众议院来决定谁当总统。
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在众议院里极具影响力的亨利·克莱,把自己获得的支持者,全都转投给了另一位候选人约翰·昆西·亚当斯(就是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儿子)。
作为回报,亚当斯当选总统后,任命克莱当了他的国务卿——这在当时,被认为是通往总统宝座的跳板。
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腐败交易”。
杰克逊和他的支持者们,肺都要气炸了。
他们觉得,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分赃!是东部的精英们,用阴谋诡计,窃取了属于“人民”的胜利!
他们发誓,四年后,一定要卷土重来,把这帮“腐败分子”赶出华盛顿。
一场以“人民”的名义,对抗“精英”和“特殊利益”的政治风暴,开始酝酿。
而领导这场风暴的,正是安德鲁·杰克逊,一个与所有前任总统都截然不同的“异类”。
六)来自边疆的“野蛮人”
安德鲁·杰克逊,是第一位不是来自弗吉尼亚或马萨诸塞州这俩“建国精英摇篮”的总统。
他来自田纳西,一个当时还很“野”的西部州。
他是个孤儿,脾气火爆,年轻时就参加过独立战争,脸上还留着被英国军官砍伤的疤。
他当过律师,打过架,参加过决斗(据说身上还留着好几颗子弹),靠着自己的打拼,成了富有的种植园主和奴隶主。
他身上,没有杰斐逊那种哲学家的思辨,也没有汉密尔顿那种金融家的精明。
他有的是一种来自边疆的、简单粗暴的黑白分明的世界观。
在他眼里,世界就分为两种人:“人民” 和 “敌人”。
谁是“人民”?是那些诚实劳作的农民、工匠、小商人。
谁是“敌人”?是那些不劳而获的银行家、享受政府特权的垄断商、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僚精英。
他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保护神,他的使命,就是要把那些盘踞在政府里,吸食人民血汗的“怪物”,给统统清除出去。
他的崛起,伴随着美国民主的第一次大扩张。
很多州取消了必须拥有财产才能投票的限制,大量的普通白人男性,第一次获得了选举权。
这些新选民,成了杰克逊最铁杆的粉丝。
他们崇拜杰克逊,不因为他有什么高深的政治理论,就因为他们觉得:“嘿,这家伙,跟我们是一路人!”
1828年,杰克逊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了总统大选。
他的就职典礼,成了一场狂欢。
成千上万的支持者,穿着泥泞的靴子,涌进白宫,跳上名贵的桌椅,打碎了几千美元的瓷器,把白宫搞得像个被洗劫过的酒吧。
东部的精英们,看着这番“野蛮”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哀叹道:“暴民的时代,来临了!”
七)杰克逊的“战斧”
杰克逊总统,说到做到。
他一上台,就挥舞起他的政治“战斧”,砍向了他心目中的那些“特殊利益集团”。
他砍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亨利·克莱那个“美国体系”。
内部改进?杰克逊大手一挥,连续否决了好几个由联邦政府出钱修路的法案。
他的理由,还是那个老掉牙的杰斐逊式论调:宪法没授权!而且,他认为,这种项目,很容易变成政治分赃的工具,滋生腐败。
高关税?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引发了他任内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废止危机”。
南卡罗来纳州,在他的副总统卡尔霍恩的煽动下,宣布联邦的高关税法案在本州无效,甚至威胁要退出联邦。
面对分裂的威胁,杰克逊这个“州权”的代表,却表现出了汉密尔顿式的强硬。
他痛斥“废止论”是叛国,甚至威胁要亲自带兵,把卡尔霍恩吊死在第一棵树上。
最终,双方以一次关税改革的妥协,暂时平息了危机。
但杰克逊挥舞战斧,砍得最狠、最彻底的,是他毕生最痛恨的那个“怪物”——美国第二银行。
八)一场观念的决战
对于杰克逊来说,美国第二银行,就是所有邪恶的化身。
他认为,这个银行:
是个“怪物”。
它太大了,太有钱了,它的权力,甚至超过了政府。
它的总裁尼古拉斯·比德尔,一个傲慢的费城银行家,可以凭自己的喜好,决定国家信贷的松紧,从而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计。
是违宪的。
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杰斐逊的观点。
他根本不理会最高法院马歇尔大法官在“麦卡洛克案”中的判决,他认为,总统和国会,在解释宪法上,跟最高法院是平等的。
是精英腐败的工具。
银行给很多国会议员和报纸编辑,提供了优厚的贷款和“咨询费”,以此来收买他们,影响政治。
歧视普通人。
银行只愿意把钱贷给富有的东部商人,而不愿意帮助西部的农民。
银行的执照,将在1836年到期。
亨利·克莱和银行总裁比德尔,想了个自作聪明的办法:他们在1832年大选前,就提前向国会申请,要求为银行执照续期。
他们的算盘是:把银行问题,变成一个选举议题。
如果杰克逊否决法案,那他就会得罪东北部的工商界,从而输掉大选。
他们把赌注,押在了“理性”的经济逻辑上。
而杰克逊,把赌注,押在了“人民”的情感上。
国会通过了银行续期法案。
杰克逊,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它。
他发布了一篇美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最具煽动性的否决咨文。
这篇咨文,写的根本不像个法律文件,而像一篇战斗檄文。
他没有过多地纠缠于复杂的宪法和经济理论。
他把这场斗争,描绘成了一场简单明了的阶级战争:
“我们社会中的富人和权贵……一直在利用政府的行为来谋求私利……当法律要让富人更富,让权势者更有权时,我们社会中谦卑的成员——农民、工匠和劳动者——他们有权抱怨他们的政府不公。”
他宣称,他否决银行法案,就是为了保护这些“谦卑的成员”,免受国内外的“压迫”。
这场“银行战争”,成了1832年大选的核心。
结果,杰克逊再次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
人民,用选票给了他摧毁“怪物”的授权。
杰克逊得胜后,根本等不到1836年。
他下令,将所有的联邦政府存款从第二银行里全部取出来,存到一些与他关系友好的州立银行里去。
这个釜底抽薪的举动,彻底杀死了美国第二银行。
九)“去中心化”的胜利与混乱
杰克逊摧毁国家银行,是他整个政治生涯的巅峰。
从米塞斯的观念史角度看,这可以被视为剧本A(自由自治、去中心化)对剧本B(中央集权、精英计划)的一次巨大胜利。
杰克逊的行动,是基于一种深刻的怀疑主义。
它对任何形式的、集中的、不受民众直接控制的权力的怀疑。
无论是经济权力(国家银行),还是政治权力(联邦政府搞内部改进)。
他成功地拆除了汉密尔顿和克莱苦心经营的、以中央银行为核心的国家经济调控体系。
然而,仅从历史的结果来说,这场胜利的后果,是复杂的,甚至是灾难性的。
国家银行死后,联邦政府失去了对全国金融体系的最后一点控制力。
大量的州立银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疯狂地印发自己的银行券,制造了巨大的信贷泡沫。
这个泡沫,最终在杰克逊离任后不久,以1837年的金融大恐慌而破裂,引发了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经济萧条。
杰克逊的革命,成功地摧毁了一个他眼中的“集权怪物”。
但他留下的,却是一个金融上更加混乱、经济上更加不稳定的美国。
看到这里,是不是对当代中国的一放就乱,一管就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如何解读,我们放在这篇长文的最后。
杰克逊极大地扩张了总统个人的否决能力(他否决法案的次数,比他之前的所有总统加起来还多),同时用这种权力,去削弱联邦政府作为一个机构的经济权力。
杰克逊时代,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
它推动了平民民主,打击了掠夺平民财产的金融精英,但在观念的战场上,它并没有带来最终的和平。
当人们不再争论银行和关税时,一个新的、足以撕裂整个国家的话题,正在悄然成为中心议题。
那就是奴隶制。
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争论,即将被林肯和道格拉斯的争论所取代。
而这一次,观念的冲突,将不再是用否决咨文,而是要用真枪实弹来解决了。
杰克逊的民粹主义风暴暂时平息了金融集权的议题,却无意中为一场更大的风暴积聚了能量。
现在,美国历史的主线,将从“银行战争”转向一场更为根本的、关于“人”的定义的观念之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