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脑子里都有一堵墙,墙的名字,叫国界。
这堵墙有时候是铁丝网,有时候是界碑,但更多时候,它什么都不是,就是地图上一道人为画出来的细线。
可就是这道线,比世界上任何实体的墙都厉害,它能把人的脑子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
在墙内,我们用一套逻辑思考;一到了墙外,立马换成另一套,两套逻辑甚至能互相打架,还打得理直气壮。
这套精神分裂的玩法,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对待人和货物的态度上。
你看,在一个国家里,比如从鸟不拉屎的乡下跑到北上广深打工,这叫什么?这叫“劳动力自由流动”,是盘活经济,是给年轻人机会,是光荣的奋斗史。
教科书上都这么写,谁敢说个不字?谁要是提议在广州边界修个墙,检查江西人的“进入许可证”,那简直是脑子进水了,会被当成历史的笑话。
我们打心底里觉得,大家都是一国人,你家劳动力过剩,我家正好缺人,串个门,挪个窝,天经地义,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一旦这个想挪窝的人,他家恰好就在国界线那边,那完了,整个故事的画风就全变了。
一个越南的年轻人,想来广东的工厂打工,他的想法和一个从广西来的年轻人能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想多挣点钱,让家里人过得好点吗?
他能提供的劳动力,对那个工厂老板来说,和广西来的又有什么不同?
不都是一双手两条腿,干活吃饭吗?
一个顶尖的德国工程师,想跳槽到上海的车企,他脑子里的知识,会因为护照的颜色而打折扣吗?
不会的。
但在我们的思维里,这事儿就大了。国内的流动叫“资源分配”,跨国的流动就成了“移民问题”。
各种吓人的词儿全冒出来了:“抢饭碗”、“拉低工资"、"挤占福利"、"文化冲击"。奇怪不奇怪?
一个从甘肃来的建筑工,在北京盖楼,没人说他抢了北京本地工人的饭碗,因为我们默认这是一个大市场里的内部竞争。
可一个缅甸工人来云南的工地上干活,性质就变了,他成了"外人",成了威胁。我们担心他会不会使用我们的医保,会不会让我们的城市变得不"纯粹"。
这些担忧,听起来冠冕堂皇,可你把它放到国内的省际流动上试试,马上就显得荒谬可笑。
一个外省人来到大城市,他就不需要坐地铁、逛公园、去医院了?他对本地的低技能岗位就不会产生竞争压力了?当然会。
但我们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因为我们脑子里有个更大的概念,叫"国家"。在这个框架下,我们相信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能慢慢摆平这一切,长远来看,人动起来,整个国家的经济才有活水。
我们把所有人都算作"我们自己人",所以短期的摩擦可以忍。
国界线一划,这份宝贵的共情和理性就瞬间蒸发了。
我们拒绝承认,地球其实也是一个大市场,那个想跨过边境的外国人,和那个想跨过省界的同胞,在经济学的意义上,是完全一样的个体。
我们对"他们"的恐惧,盖过了经济学最朴素的常识:让想干活的人去到有活干的地方,全世界的蛋糕才能做得最大。
有经济学家算过一笔疯狂的账:要是全世界的人都能自由迁徙,全球的GDP能翻一番。
翻一番是什么概念?是我们今天所有关于贫穷、发展、援助的扯皮,都可以瞬间变得无关紧要。
但我们宁愿不要那块巨大的、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的蛋糕。
为什么?
因为国界线在我们脑子里装了个开关,它告诉我们,线这边的人的幸福,比线那边的人的幸福,天然就更重要。
哪怕为了这点"重要",我们要付出让全球一半人继续穷下去的代价。这条线,被我们赋予了神圣的光环,仿佛它划开的不是土地,而是两个物种。
这套精神分裂的玩法,换到贸易上,更是可笑。
在国内,谁搞地方保护主义,谁就是全民公敌。假如说,上海市政府宣布,为了保护本地的汽车厂,所有外地牌子的汽车进入上海都要额外收一笔”进沪税“。
这消息要是传出来,全国上下估计都得炸锅,经济学家会排着队地上电视骂这是开历史倒车,是经济上的自杀行为。
大伙儿都门儿清:你保护了本地那些没竞争力的企业,坑的是谁?坑的是全体上海的消费者,他们被迫要花更多的钱,买更差的东西。
这不是蠢事是什么?让各地做自己最擅长的事,然后大家交换,这点小学水平的道理,谁都懂。
这不就是亚当·斯密老爷子二百多年前就在《国富论》里苦口婆心讲的”分工“嘛。
可一旦这贸易跨过了国境线,同样的蠢事,立刻就披上了”爱国“的黄金甲,闪闪发光。在本国省份之间收税叫”壁垒“,在国家之间收税就叫”关税“,听起来都高级了不少。
在本国,这叫保护落后;在国际上,这叫”捍卫国家经济安全“。反对国内地方保护主义的那些理由,一碰到国际贸易,好像全哑火了。
其实那些理由从来没哑火,只是我们的耳朵被国界线给堵上了。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国际贸易和国内贸易有个毛的区别?无非就是把分工的场子,从一个国家扩大到了整个地球村。
戴维·李嘉图搞出一个叫比较优势理论,简直是天才般的发现。
他说,就算你这个国家干啥啥不行,样样都比别国成本高,也没关系。你只要专心做你那些烂摊子里,相对不那么烂的一件事,然后拿去跟别人换,你们俩照样都能过得更好。
这个理论,把那种”做生意就是你死我活“的古老想法,彻底送进了垃圾堆。
它告诉我们,贸易不是打架,而是合作做蛋糕。不管是当年英国的布换葡萄牙的酒,还是今天美国的芯片换中国的袜子,背后的逻辑从来没变过。
而关税,这个被政客们玩出花的工具,它的本质,就是公开向李嘉图的伟大发现叫板。
它逼着一个国家,非要把钱和人,投到自己根本不擅长的领域去。这就好比硬要让姚明去练体操,让一个外科圣手去种地,结果只能是所有人都跟着倒霉。
有个叫巴斯夏的法国鬼才,写过一篇堪称史上最尖酸刻薄的经济学段子——《蜡烛制造商的请愿书》。他说,法国的蜡烛商们集体上书国会,请求立法,要求全国人民把门窗都堵死,白天也得拉上窗帘。
为啥?为了抵制来自太阳的”不正当竞争“。
因为太阳免费提供光源,把他们蜡烛行业的生意都给搅黄了。
这故事听着荒唐,但它精准地戳中了所有贸易保护主义的命门。
外国的便宜货,对我们本国的老百姓来说,不就跟太阳光一样吗?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一种福利。它让我们花更少的钱,过上更好的生活,省下来的钱,可以去买别的东西,去旅游,去看电影,又能催生出新的工作岗位。而关税,”保护“的到底是谁?
它保护的,恰恰是那些本该被市场淘汰的、效率低下的蜡烛制造」,而牺牲的,是全国人民享受免费阳光的权利。
巴斯夏还有个说法,叫”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关税保住了一个看得见的、衰落的旧工作,却毁掉了无数个我们看不见的、本可以诞生的新机会。
但国界这堵墙,太厚了。它让我们对这种巨大的、实实在在的损失视而不见。
美国人至今还沉浸在”贸易逆差就是我吃亏了“这种几百年前的重商主义迷梦里。
他们只看得见进口货冲击了国内某个厂子,却看不见美国的出口商因为别国的富裕而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更看不见,每一个普通美国人,因为能买到物美价廉的进口货,他的真实工资其实是上涨了。
我们天真地把国家当成人,觉得国家和国家之间是在拳击台上肉搏,却忘了贸易的真正主角,是千千万万活生生的人。
所谓国际贸易,根本不是中国在和美国做生意,而是中国的某个袜子厂老板,和美国的某个家庭主妇,在进行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换。这场交换如果对任何一方没好处,它压根就不会发生。
这就奇怪了,国界这道人画的线,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我们把这么简单的道理,像垃圾一样扔掉?
这就得往历史的深处刨了。在没有民族国家这个概念的古代,人们效忠的对象乱七八糟,可能是某个家族、某个教派、某个封建主子,但很少是对一个有着清晰边界的国家。
那时候的人和货物流动,主要障碍是山高水远,是土匪横行,而不是什么海关和签证。后来,《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一签,现代国家这套玩法才算定了下来。国家,有了明确的地盘、统一的老大和共同的身份,成了人们思考世界的默认设置。
为了让这套玩法深入人心,一种叫民族主义的东西被发明了出来。它用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历史故事(不管真的假的)、共同的敌人,在国界内的人们心里,培养出了一种”我们“的感觉。
有了”我们“,自然就有了”他们“。这个”我们vs他们“的思维模式,就是国界这堵墙的心理地基。
美国搞关税战,五大湖铁锈州的诉求并不会针对加州、得州。
因为他们认为,他们还是一伙的。他们针对的是,中国,欧盟、日本。
因此,这又叫经济民族主义。
经济问题一旦掉进这个模式里,就全变味了。它不再是关于效率和福利的计算题,而是关于民族荣誉和国家安全的政治题。
限制”他们“进来,保护”我们“的产业,听起来就无比正确,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感。政客们最喜欢玩这套了,把国内的失业问题、经济转型的阵痛,一股脑全甩锅给外国人,成本又低,又能骗选票,何乐而不为?
亚当·斯密、李嘉图这些老前辈,他们思想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那堵墙。他们思考的是人类的财富,而不是英国的财富或法国的财富。
他们所揭示的经济规律,像万有引力一样,是普适的,它才不管你护照上盖的是哪个国家的戳。
当然,今天有人会说,时代变了,现在有了福利国家。要是放开边界,穷国的人都跑到富国来享受福利,那富国不就破产了吗?
这听起来,好像是个比民族主义更硬的理由。但这恰恰说明,我们的脑子被国界捆得有多死。
即使存在福利制度,难以修改,但我们依然把福利看成是一个封闭俱乐部的会员福利,而不是一个可以设计、可以改进的制度。
我们很少去算一笔大账:一个移民的涌入,他所创造的经济价值,和他消耗的福利,到底哪个更大?
很多研究的结论可能会让我们大吃一惊——前者往往远大于后者。我们甚至不敢去想象一个更开放的世界里,国家之间会为了吸引人才而展开制度竞争,从而搞出更高效、更人性化的公共服务。
福利困境,是反对移民的原因,但与其说是反对开放的铁证,不如说是我们想象力枯竭的证明。哪个国家的福利制度崩溃不是源于劳动力的短缺呢?那你为什么还阻止外来劳动力呢?
这不是奇怪的么?
说到底,国界是历史的产物,但当我们把它当成一种永恒的、神圣的真理,并让它格式化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时,它就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思想牢笼。
它让我们对同样一件事情,做出完全相反的判断,只因为它发生在线的这一边或那一边。它让我们对一种全球性的、低效且不公的隔离制度,坦然受之,而同样的制度如果发生在国内,我们早就把它骂翻了天。
那些伟大的经济学家,从斯密到米塞斯,他们留给我们的,不是什么发财秘籍,而是一把把锤子,用来砸碎我们脑子里那堵墙。
他们用冷静的逻辑告诉我们,人类合作的潜力是无穷的,自由交换和自由迁徙,是通往共同富裕的唯一道路。
今天,我们的货物、资本、信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全球流动,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思想,却还被牢牢地锁在国界之内。
我们住在一个越来越平的世界,却用一颗越来越分裂的脑子去理解它。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荒诞。
说到底,那条线,与其说划在地球上,不如说刻在我们心里。
它困住的,哪里只是人和货物,它困住的是我们的想象力,是我们本可以拥有的、那个更象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