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评价秦始皇对货币的统一？
文丨张是之
今天我们对秦始皇的评价，很容易受教科书以及当今舆论需求的影响。
比如秦始皇灭了六国，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大国，实现了华夏大地上的政治大一统。
再比如，他统一了文字，统一了货币，统一了度量衡，有力地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
这是教科书和各种影视作品的主基调，而一旦你接受了这个定论，可能就很难跳出来。
不过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种大人物的视角，是一种宏大叙述，是一种自古以来、一盘大棋的上帝视角。
这种视角很有迷惑性，很容易让我们误以为，秦始皇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成功，秦始皇当年的所作所为放在今天仍然值得效仿。
而只有当我们不把自己代入到宏大的历史叙述中，把自己当成一个小人物时，才更容易看清问题的本质。
在货币问题上，这个问题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
很多人以为秦始皇统一货币，是为了促进经济发展。
但不要忘了，统一前的秦国，商鞅变法主要的打击对象就是商人和商业贸易。
对于货币问题，《商君书》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农民贫穷而商人富有，原因是粮价低而货币值钱。
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之谓也。
简单翻译过来就是，谷贱伤农，商人却更有钱，如果不抑制商业，投机得利的人就会更多，务农的人就会更少，所以要打击商业。
那时候还没有工业，商鞅一直就是农业强国的思维，打击工商业活动。
统一货币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促进经济发展，而是方便统治和收税。
你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统一货币的过程，尤其是那些大概率是被秦灭掉的六国之一的普通人。
秦始皇推行的「秦半两」，并不是统一后才推出的全新的货币。实际上，在此之前，秦国就已经开始铸造并发行了这种货币。
战国后期，韩、赵、魏、楚等国陆续都被秦国攻占，这些地区原来流通使用的都是布币、刀币，以及蚁鼻钱等等。
为了彻底消除这些诸侯国原来的影响力，他们原来的货币都被禁止流通使用，必须都换成秦国的半两钱。
也就是，半两钱的流通，是在秦国兼并六国的过程中，随着秦军进攻的步伐，用武力征服的。
从今天一盘大棋的视角看，很容易觉得，统一货币，这是好事一桩，降低交易费用。
但是魔鬼藏在细节里，真相往往也藏在细节之中。
（秦半两）
我们不能只看到了统一的好处，而忽视了统一的过程。
正如我们不能只关注结果的正义性，还要关注程序的合法性。
这其中有个非常重要且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新旧货币的兑换问题。
也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比例，用新货币来代替旧货币。
如果说这是一个完全自愿的市场行为，那么问题就很简单，只需要按照市场接受的兑换比例，用新钱代替旧钱即可。
但是你想，那是两千多年前的秦政府，本来就对商业贸易有偏见，更没有什么产权保护意识。
在军功爵制的刺激下，秦军官兵眼里看到的全都是征服和杀戮，谁有工夫跟你谈兑换和汇率的问题？
可以想见，秦军所到之处，推行新的货币，只会强制让你接受，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空间。
不要说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就是被灭掉的六国国君，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谈判的机会和筹码。
所以，货币统一的过程，一定是一个残忍的过程，普通人原来好不容易积累的那点财富，多半都会因为秦始皇的征伐和统一而毁灭。
如果还不能理解，我们就做个假设。一个老百姓今天攒了一辈子的钱，100万，结果美国因为武力强大，统一了全球。
美国佬说这是为了全球经济的繁荣，所以必须统一用美元，人民币作废禁止使用。
你说你恨不恨美国？当然恨呀。
当年的楚国人，也是这么恨秦国的。
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就是恨得牙根子都痒痒了。
今天网上那些为秦始皇叫好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当年楚国人的后裔。
当年的秦国后裔为始皇叫好，多少还能理解，那些当年被灭的六国后裔，如果也跟着凑热闹，那只能说真得好好学下历史了。
（春秋战国时期不同诸侯国的货币）
从逻辑一致性的角度来看，如果认可当年秦始皇最能打，所以统一货币就有利于经济发展，就是好事一桩，那么今天全球最能打的美国，全球统一美元，我们都拿美元来发工资，是不是也更有利于经济发展？
显然都不是，美元虽然的确是国际主流结算货币，但强行统一也是错的。既没有逻辑上的正义性，也缺乏经济效率。
比如欧洲统一欧元，就是一个现实失败的案例，对欧洲经济并没有什么促进作用，而且这其中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强迫。
这个逻辑是一样的，当年秦国军事力量的确强大，成为事实上的统治者，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简单地认定，强行统一货币，就具备逻辑上的正义性和经济上的更高效。
从今天看，你我作为普通人，如果全球统一使用美元，就缺少了选择的余地和容错的空间。
因为美元也会通胀、也会超发、也会贬值，谁也不能保证美元不会变成下一个津巴布韦币，一百万亿只能买一块面包。
只要没有强制必须统一使用美元，那么美元崩了还有人民币，还有黄金、白银、BTC。
多一种选择，才能多一份自由。这个道理，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面值100万亿的津巴布韦币）
当年的秦朝同样存在货币贬值的问题，虽然统一发行了「秦半两」，但是受限于当时的铸造能力，铸造的钱很快就不够用了。
所以，当时的秦政府又发行了一种「轻钱」，重量只有「秦半两」的一半，但同时强制规定，两者的购买力一样。
这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明偷暗抢。
但大一统的情况下，普通人有的选吗？没得选的亲。
这事搁在今天，你能接受吗？你愿意接受吗？你还会说这是好事吗？答案显而易见。
当时的人们也不接受，不接受能怎么办？那就是一旦拿到「轻钱」这种劣币，就赶紧把它花掉，换成实物或者换成良币，也就是真正的「秦半两」。
这应该就是最早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了，最后当然会导致物价飞涨，市场一片混乱，经济受到重创。
这还仅仅是货币强制统一发行的问题，还没算上其他各种苛政，你想就这样的局面，普通人的日子能好过吗？
老百姓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起来造反，于是秦二世而亡。
所以，任何一个对秦始皇抱有幻想的人，都应该时刻提醒一下自己，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就是一个老百姓，今天是一个普通人，回到两千年前大概率也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面对秦国铁骑的命运，大概率会很惨，统一货币大概率就能让你财富清零。
两千多年前的老祖宗，没有死在秦始皇横征暴敛之下，完全是烧高香走大运了，今天的后人完全没有理由给秦始皇唱赞歌。
就是秦始皇本人，都没有留下什么后代，胡亥继位就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杀了个干干净净，你说惨不惨？
所以尽量不要被那些宏大叙述的影视作品带偏了，看了两集就开始共情，看了三集就觉得自己都快成秦始皇了。
长此以往，恐怕真有自证预言的风险，而最大的风险承受者恰恰是你自己。
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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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Nikolo Balkans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