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习经济学的人不免经常被人问到一个问题：学经济学能赚钱吗？回答说不能，至少没那么直接。对方就问：那学它干什么？我们今天不谈经济学揭示亘古不变的人的行动规律，让你拨云见日看清世界真相（这本身就令人兴奋和激动）这样的话题，只谈谈经济学对个人生活的帮助。它不但教我们学会自我决策自我负责，对他人的自由不要横加干预，用行动展示自己的真实偏好，等等，而且会教我们怎样看待自己的孩子，怎样与孩子相处这样的人生课题。赫伯特·斯宾塞是英国伟大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他同时对古典经济学有很深的造诣。在他的经典著作《社会静力学》中，谈到了子女教育问题。今天是母亲节，我们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贯穿斯宾塞著作的一条主线是社会进化学说，它被污名化地称为“社会达尔文主义”，这完全是没有读过斯宾塞的脑补和胡说，有机会专门谈这个问题。他的社会进化学说，我不揣谫陋地简要而通俗地描述一下：人类社会一直处于进化之中，如果人类这个物种一直存在下去，最终将进化到至善至美的状态。现在的人类，处于“掠夺性”的动物野蛮状态到“社会性”的文明合作状态的过渡阶段。当今社会之所以出现许多丑恶，就是因为人类进化不完全，尚不能完全适应“社会性”的生活状态。要实现“社会性”的文明状态，必须抑制“掠夺性”的生活方式，坚持“第一原理”：每个人都有权要求运用他各种技能的最充分自由，只要与其他人的同样自由不矛盾。他简称为“同等自由”原则。他由此第一原理，逻辑一致地全面阐释了财产权、思想自由、政府职能的界限以及福利制度和妇女儿童权利等等问题。他接下来就儿童教育问题发问：为什么花花草草和小动物并不需要教育，就会与它在世界上必须扮演的角色完全适应，唯独人不可以，必须进行教育呢？任何教育理论，都必须首先认识清这个原因。其根源就是，儿童尚处于动物性的“掠夺性”状态，不具备人类“社会性”状态的道德素质。让我们用经济学中的“时间偏好”理论对此进行一个考察。汉斯-赫尔曼·霍普教授论述道：生物因素直接影响时间偏好。因为认知发展受制于生物因素，孩子具有极高的时间偏好率。他们对个人生命的漫长程度没有明确概念，他们对生产乃是间接消费的方式缺乏充分理解。相应地，孩子更偏爱当前财货和即时满足甚于未来财货和延迟满足。他们几乎不储蓄和投资，他们的生产和供给期很少超过最近的未来。孩子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一个又一个即时满足中。
储蓄和投资，启动了文明的进程。而消费与投资的比例，就是由时间偏好决定的。时间偏好越低，就越注重对未来的投资，着眼于长远利益，而不仅仅只注重当下的消费和满足，由此采用彼此尊重财产权的交换合作的生活方式。孩子的时间偏好高，处于野蛮状态，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不知道节俭和储蓄，父母给他的东西，他就一顿消耗光，不懂得节制和长远；他不知道维护资本，爸爸给他买的玩具，他两天就摔坏，而且不懂得心疼；他看到喜欢的东西，会直接用武力去抢，要么把别的孩子揍一顿抢过来，要么没抢到并被别人揍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哭。就是“掠夺性”状态，这种状态在野蛮的荒野中，对于动物是合适的，但是在人类文明的生活中是不合适的。教育的目的，就是要使其从“劫掠性”的、损人利己、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崇尚武力的动物性生活方式中，转变为和平合作、交换共赢、有利于长远的“社会性”生活方式之中。那么很清楚，教育的终极目的就是培养他这种人类性格，使其适应“社会性”生活方式。那就要坚持“第一原理”，让他知道财产权的意义，抑制其侵犯他人的原始本能冲动，正确认识自身长远利益和利益和谐。
如果每个人都像孩子一样，时间偏好高，不懂现在与将来，只消费不储蓄，不懂资本维护，社会就停留在贫穷落后的状态中。如果每个人都采取孩子式的掠夺性生活方式，社会就将陷入无休止的争斗和冲突之中。然而遗憾的是，人类本来就处于进化之中，成年人自己也没有完全适应“社会性”生活状态，于是把孩子们带坏了——让他们更像一头荒野中的野兽，而不是文明社会中的人。社会就是由千千万万的父母和孩子组成的，所以没有进化完全的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最终会转化为公共政策。所有的管制和干预主义经济政策，就是在背后的机关枪的威慑下，不让人自己做主，必须服从命令；所有的福利政策，实际上就是把成年人变回孩子，享受父权国家的溺爱。这些做法无一例外，归根结底就是在阻碍人类进化的速度，让社会倒退到贫穷落后和掠夺性战争状态，它意味着人类的毁灭。许多父母，喜欢树立自己的权威，不把子女视为有自由心智的平等个体，而是视为自己的财产。“照我说的去做”，“要听话”，“要懂事”，用拳头、鞭子和孩子对威胁、惩罚的恐惧作为一切争议的最终裁决者。放大到社会领域，就是“机关枪的威慑下的服从命令”。目的是要唤起儿童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然而采取的却是完全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方式：打他，惩罚他。这种教育只会产生事与愿违的效果，让孩子变得更加没有同情心，更加崇尚武力，也就是回归掠夺性的野蛮状态。控制欲强的父母，喜欢安排孩子的一切，不让孩子自己做决定，让他按照自己规划的路线前进，实际上就是摧毁了孩子的生存能力。一方面说，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另一方面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世界，那孩子怎么认识这种复杂呢？一方面不让孩子“早恋”，另一方面一毕业就逼婚，那又怎么可能呢？孩子终归是要独立的，父母教育的目的在于为他离开自己做好准备，尽早掌握独立生活的品格和技能，去自己实践自己的人生。然而所有对孩子的不当干涉，却不是为他离开自己的日子做准备，不允许他去实践，引导他确定行动的界限，形成自律的道德自觉，而是基于恐惧而服从，强制性地划出界限。这就是目的与手段的背离。那些在最严厉的强制性约束之下长大的孩子，长大后反而是最放纵的。因为他不懂得道德自觉的含义，他习惯了强制性约束之下的服从，一旦自己做主，根本既不知道如何协调自己的现在和将来，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那么，要让孩子“进化得更好”，父母得首先“进化”好。在你说要“尊重他人”的时候，不能将自己的孩子排除在外，他是与你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人生，你不可以用自己的判断替代他的判断，更不可以将他当作实现你的目的的手段。要明白并没有什么单纯的“教育”这种事，而是要走进孩子的内心，学会与他们相处。实际上，就是你首先要把自己教育好。正如斯宾塞说的那样：强制性的教育理论，并非出于对子女的慈爱，而是出于对支配别人的喜爱。以文明和道德的方式进行的教育是可以广泛实行的，问题只在于父母有没有文明到足以实行它。
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想让孩子变成什么样的人，自己首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不用多说，你就做出样子给他看，嘴上说得再中听，行动才是真实偏好。你嘴上一套行动一套，孩子就无法信任你，并且会效仿你，成为一个虚伪的人。你整天想着劫掠他人不劳而获，孩子就觉得吃福利正当，抢劫有理，最终变成懒汉。你整天哀怨自怜，把自己的失败归罪于别人和社会，孩子就不会自我负责，变成一个推卸自身责任的巨婴。你天天反资本反垄断反互联网平台，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孩子就成为一个万事不求甚解、只会喊口号的蠢材。你整天青筋爆裂，要打这个打那个，你孩子大概率成为战狼。你的后代“退化”了，变得更野蛮了，无法适应“社会性”生活方式。他要重新自我“进化”——教育终究是自己的事——必须付出更大的努力，排除你注射在他脑子里的毒素，这是一个艰难和痛苦的过程，很难取得成功。他的未来将生活在一个时间偏好高、资本匮乏、贫穷落后和充满争斗的世界里，他会成为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而死的炮灰。所以父母首先把自己锻造成器，赢得孩子的信任至关重要。这不仅体现在道德层面，也体现在“功利”和方法层面。当你用行动实践“第一原理”，正确认识自身利益和利益和谐，才能为孩子谋求未来更大的且正当的利益。斯宾塞说：让他相信你所想所做的，都是为了他的幸福，并且让他发现你在你们俩之间是比较聪明的一个，听从你的忠告会让他获得利益，这样他才能听从你的引导。而不听从你的忠告就会引起祸端。到这个时候，你就会很容易地对他进行指导。
所以——
正确进行教育的主要障碍与其说是在儿童方面，不如说是在父母方面。并非儿童对高于强力的感化力不敏感，而是父母没有足够的品德去使用它们。夸大子女的不良行为带给他们烦恼的父母们，很奇怪地假定一切过错都是由于子女的恶劣习性，而完全不是由于自己的恶劣习性。他们忘记了孩子的错误正是他们错误的翻版。
说到底，要想让自己和孩子的未来更加美好，我们必须先让自己告别“掠夺性”的野兽生活方式，进化成“社会性”的人类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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