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什么叫一个“健康的社会”?
可能你会说,经济繁荣、环境优美、人民幸福。
这些都对。
但我们往深了想一层。
一个社会,就像一个人的身体。
外表的光鲜,不代表内里的器官就一定健康。
一个真正健康的社会有机体,它内部的“细胞”和“组织”必须是充满活力的。
这个“细胞”,就是“负责任的个人”。
这个“组织”,就是由个人自愿结合而成的“社群”,比如家庭、邻里、教会、俱乐部等等。
正是这无数个充满活力的“细胞”和“组织”,通过互相连接、互相支持,才构成了一个强韧而有弹性的社会肌体。
它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能应对各种内外部的冲击。
现在,我们带着这个“健康标准”,再去审视北欧。
我们将会看到太多令人忧虑的现象:
国家这只“有形的手”,在替代了市场那只“无形的手”的同时,也正在系统性地、一步步地,切断人与人之间那些最自然的、有机的连接。
我们先从最核心的“细胞”——个人——说起。
我们反复强调,北欧模式的本质,是国家对个人进行“从摇篮到坟墓”的全方位风险承包。
你失业了,国家养你。
你生病了,国家给你治。
你老了,国家给你发养老金。
你生孩子,国家给你放长假、发补贴。
这份“父爱如山”的保障,听起来无比温暖。
但它有一个巨大的、隐藏的代价:
它在系统性地剥夺个人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里,一个成年人,被默认是自己人生的“第一责任人”。
对自己的健康负责:·所以你要注意饮食、坚持锻炼、购买医疗保险。
对自己的职业负责:·所以你要不断学习、提升技能,以防被市场淘汰。
对自己的养老负责:·所以你要努力工作、积极储蓄、谨慎投资。
对自己的家庭负责:·所以你要照顾伴侣、养育子女、赡养父母。
这些“责任”,听起来很沉重,但正是它们,构成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感。
正是通过承担这些责任,我们才从一个男孩/女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女人。
我们才与他人、与社会,建立了深刻而真实的联结。
现在,国家来了。
它像一个过于强大的父亲,对你说:
“孩子,这些你都不用操心了,都交给我吧。”
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很轻松,很幸福。
但慢慢地,你会发现,你的“责任肌肉”,正在快速萎缩。
既然生病了有国家兜底,那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呢?
既然失业了有高额救济金,那我为什么要那么焦虑地提升自己呢?
既然养老有国家负责,那我为什么要省吃俭用地储蓄呢?
既然养孩子的大部分成本都由国家承担了,那“父母”这个角色的分量,是不是也变轻了?
当承担责任的“必要性”消失后,承担责任的“能力”和“意愿”也会随之消退。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公民巨婴化”。
人们的心态,从一个主动的“价值创造者”,变成了一个被动的“福利消费者”。
人生的目标,从“我能为自己和家庭创造什么”,变成了“我能从这个系统里,获得什么”。
这种心态的转变,反映在一些具体的社会现象上。
比如我们之前提过的“福利欺诈”。
在北欧,想方设法地去多领、冒领福利,在很多人看来,并不是一件可耻的“欺骗”行为。
它被看作是一种“聪明的”博弈。
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冰冷的、抽象的“官僚系统”。
从这个匿名的系统里多拿一点钱,似乎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但实际上,每一次“福利欺诈”,伤害的都是那些诚实劳动的纳税人。
它是在侵蚀整个社会的信任基石。
当“占系统的便宜”成为一种普遍的、被默许的“理性选择”时,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就已经被严重腐蚀了。
如果说,“个人责任感”是社会的细胞,那么“社群”,就是连接细胞的组织。
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抵御风险,靠的是什么?
不是靠一个遥远的中央政府。
靠的是家庭、家族、邻里、行会、教会这些有血有肉的、自发形成的“中间组织”。
你失业了,你的兄弟姐妹会接济你。
你生病了,你的邻居会帮你照看孩子。
你去世了,你的教会社区会为你的家人提供慰藉和帮助。
这些“中间组织”,像一个个温暖的“缓冲垫”,把个人和社会连接起来。
它们既给予人归属感和安全感,也对人的行为构成一种“软约束”。
你不能在社区里为所欲为,因为你要顾及自己的声誉,要维系你的人际关系。
但是,福利国家这头“巨兽”,它的成长,是以吞噬这些“中间组织”为代价的。
国家用一种标准化的、非人格化的、由上而下的“福利”,系统性地取代了那种多样化的、人格化的、由下而上的“互助”。
家庭功能的削弱:·“养儿防老”?不需要了,有国家养老金。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也不那么重要了,单亲妈妈也能从国家领到足够多的补贴,一个人养活孩子。
结果是什么?北欧国家的结婚率持续走低,离婚率高企,非婚生子女的比例,常年位居世界前列。
家庭这个最古老、最核心的社会单元,其凝聚力正在被前所未有地削弱。
邻里关系的疏离:你不再需要麻烦你的邻居了。家里水管坏了,可以打电话找政府补贴的维修工。需要人临时照看孩子,可以送去政府的日托中心。
邻里之间,除了点头之交,已经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往来了。
慈善的萎缩:
当国家垄断了“行善”的权力之后,民间的、自发的慈善行为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人们会觉得:“我已经交了那么高的税了,帮助穷人的事,是政府的责任,不是我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直接的、发自内心的同情与帮助,被一种冷冰冰的、强制性的财富转移所取代。
结果是什么?
一个“原子化的社会”诞生了。
每个人,都像一个孤零零的原子,直接与那个庞大的、无所不包的“国家”相连。
他们共同向国家纳税,再各自从国家领取福利。
他们之间,不再有那么多有机的、深刻的、必须去努力维K系的中间环节了。
社会变得像一盘散沙。
表面上看,每个人都“自由”了,从传统的家庭和社群束缚中解放出来了。
但这种“自由”,更像是一种“漂浮”。
这种“原子化”的社会结构,直接导致了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社会问题。
孤独感:北欧是全世界“独居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区之一。·在丹麦和瑞典,接近一半的家庭是“一人户”。当人们不再需要依靠紧密的家庭和社群网络时,深刻的、持久的孤独感,就成了一种流行的“时代病”。
孤独感又导致了大量的精神健康问题。
北欧国家的抗抑郁药物消费量,一直位居世界前列。
当人生的风险和责任都被国家承包之后,人生的意义感和价值感,也随之被稀释了。
那种通过奋斗和承担所获得的成就感,是任何福利都无法替代的。
最后出现了荒唐的一幕,高自杀率。
虽然近年来情况有所改善,但在历史上,北欧国家的自杀率曾经高得惊人。
这与那种社会疏离感、意义感的缺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个看似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度,却同时饱受着孤独、抑郁和精神问题的困扰。
这难道不是“北欧神话”最大的悖论吗?
这个“原子化”的、依赖福利的社会模型,在面对一个新的、巨大的挑战时,显得尤其脆弱。
这个挑战,就是移民。
在过去,北欧是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社会。
大家都是同一个民族,有共同的语言、宗教和文化传统。
那个我们之前提到的、宝贵的“新教工作伦理”和“高信任文化”,是整个福利体系能够勉强运转的“文化软件”。
大家默认,都不会去滥用福利,都会诚实劳动。
但是,当大量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涌入时,这个“软件”失灵了。
很多新移民,他们来自的文化,没有那种“工作是天职”的观念。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可以“不劳而获”的慷慨系统。
于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出现了:
一方面,我们上一章讲的“僵化的劳动力市场”,把这些语言不通、技能不高的移民,挡在了就业的大门之外。、
他们很难找到一份正式工作。
另一方面,慷慨的福利系统,又让他们觉得“不工作也能活得不错”。
结果,大量的移民,就长期地、甚至代代相传地,陷入了“福利依赖”的陷阱。
他们聚集在特定的社区,形成了与主流社会隔绝的“平行社会”。
这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财政的黑洞。
移民群体对福利系统的索取,远远大于他们通过缴税所做的贡献。
这让本已不堪重负的福利财政,雪上加霜。
本地的纳税人,会越来越觉得“不公平”,觉得是这些外来者在“吃我们的福利”。
排外情绪和右翼民粹主义,在这些一向以“宽容”著称的国家,迅速崛起。
·那些被排斥在就业市场之外、又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年轻移民,很容易走上犯罪的道路。
瑞典等国近年来急剧恶化的枪支暴力和帮派问题,与此有直接关系。
所以,一个残酷的现实是:
北欧的福利模式,与一个开放的、多元文化的移民社会,是根本不兼容的。
它就像一个精密的、只能在无菌实验室里运转的仪器,一旦暴露在现实世界复杂的“细菌”环境里,就立刻会出故障。
我们今天看到了,那个以“集体”之名建立的福利国家,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侵蚀掉了一个社会最宝贵的财富。
它用“保障”置换了“责任”,导致了个人精神的“巨婴化”。
它用“福利”取代了“互助”,导致了家庭和社群等“中间组织”的瓦解。
它最终制造了一个表面和谐、实则疏离和脆弱的“原子化社会”。
这个社会,就像一个得了“骨质疏松症”的巨人。
他外表看起来依然高大,但内部的骨骼已经变得疏松脆弱,经不起任何猛烈的冲击。
而移民潮,就是那第一次猛烈的冲击。
它让所有的裂痕,都暴露了出来。
这是一种看不见的“社会癌症”。
它不像经济危机那样,有暴跌的股指和失业率来预警。
它是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改变着一个社会的气质和灵魂。
当一个社会不再崇尚个人奋斗,当家庭不再是温暖的港湾,当邻里之间形同陌路,当不同族群之间充满隔阂与猜忌……那么,就算它的GDP再高,幸福指数的排名再靠前,它真的还是一个值得我们向往的“理想国”吗?
神话的裂痕,已经清晰可见。
那么,北欧人自己,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吗?
他们当然意识到了。
在下一章,也是我们最后一章,我们将看到,北欧国家在撞到南墙之后,是如何被迫“回头”,开始了一场无奈的、但又极其重要的“自我修正”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