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内战后到二十世纪初的美国,马克·吐温给我们一个词儿,叫“镀金时代”。
这词儿太妙了,妙就妙在它那股子讽刺劲儿。表面一层金,灿烂辉煌,刮开一看,底下全是烂铁。
教科书会告诉你,这是一个“自由放任”创造经济奇迹的时代,也是一个“自由放任”导致贫富分化、社会动荡的时代。
这套说辞,听起来挺公允,各打五十大板。
这套说辞,从根子上就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它把所有好的东西(经济增长、技术创新)都归功于一个实际上从未存在过的“自由市场”,然后把所有坏的东西(垄断、腐败、劳工血泪)都当成是这个“自由市场”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这完全是栽赃陷害。
要想看懂这段历史,得看罗斯巴德。罗斯巴德对这段历史的解读是,所谓的“镀金时代”,根本不是什么“自由放任”的试验场。
它是一个国家机器与特权商业精英联手打造的、精巧而又残酷的“镀金铁笼”。它繁荣的表象之下,是自由市场被系统性扼杀的悲剧。它的问题,不是因为“太自由”,而是因为“不够自由”。
一)繁荣的假象
我们先看那闪闪发光的“金子”——铁路、钢铁、石油。这些工业巨龙的崛起,真的是市场竞争、优胜劣汰的结果吗?
别逗了。它们的诞生,从第一天起,就充满了国家权力的“原罪”。
主角,是共和党领导下的联邦政府。
这帮人,继承了内战时期林肯建立的强大中央集权,他们骨子里信奉的,根本不是什么“小政府”,而是老掉牙的、18世纪汉密尔顿玩剩下的那套“重商主义”——也就是,政府应该积极扶持、补贴那些“对国家重要”的产业和公司。
这套理论,说白了,就是“劫贫济富”。
政府用暴力从印第安人手里抢来,本该属于所有人的西部土地,被他们像发传单一样,成亿英亩地白送给了联合太平洋、中央太平洋这些铁路公司。你见过哪个自由市场,是靠白送生产资料来竞争的?这是赤裸裸的特权,是用国家的刺刀,为一小撮人扫清了创业路上最大的成本。
共和党政府长期维持着高额的保护性关税。这等于是在美国海岸线上修了一道墙,阻止外国更便宜、更优质的工业品进来竞争。谁最开心?当然是卡内基那帮本土的钢铁大王。他们可以毫无压力地在国内市场卖高价,反正消费者没别的选择。关税,就是国家强制消费者给特权企业发的红包。
银行体系是核心中的核心。内战时期建立的国家银行体系,就是一个由政府特许的、华尔街主导的“通货膨胀制造机”。
这个体系允许这些“国家银行”在极少量的黄金储备基础上,发行大量的银行券(事实上的纸币)。每一次信贷扩张,都是在凭空印钱,稀释所有储户和工薪阶层的财富,然后把这些新钱,以低息贷款的形式,优先注入到他们那些搞铁路、搞钢铁的“关系户”公司里。
看明白了吗?铁路、钢铁、金融这几个镀金时代的“引擎产业”,它们的高速增长,根本不是来自服务消费者的市场嘉奖,而是来自土地特权、贸易壁垒和通胀信贷这三支“国家兴奋剂”。
这种由国家权力催生出来的“繁荣”,是虚假的,是扭曲的。它不是在创造财富,而是在重新分配财富——从那些无法获得政治特权的农民、工人和诚实经营的中小企业主手中,把财富转移到少数与政府勾结的寡头口袋里。
这根本不是“自由放任”,这是“干预主义”。它不是Laissez-faire,而是State Capitalism。
二)谁是真正的“暴力垄断者”?
主流的说法是,在镀金时代,“残酷的资本家”压榨工人,而工人们自发组织“工会”来反抗。
这又是一个极具误导性的童话故事。
在一个真正的自由市场里,劳资关系是自愿的、和平的交换。工人出卖劳动力,老板支付工资。如果工人觉得工资太低,他可以跳槽去别家。
如果老板找不到工人,他就必须提高工资。劳动力的价格,像其他所有商品一样,由供求关系决定。
镀金时代的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国家干预破坏了这个自愿交换。
一方面,我们刚才说了,那些工业托拉斯,很多本身就是靠国家特权才坐大的垄断者。在一个被扭曲的、缺乏竞争的市场里,工人跳槽的选择自然就少了,议价能力也就弱了。
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工会的崛起。
工会这个组织,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核心诉求就不是“和平谈判”,而是暴力胁迫。
工会的目标,从来不是让每个工人都找到满意的工作,而是为“工会内部的”那部分工人,争取高于市场均衡水平的工资。
怎么实现呢?靠暴力垄断劳动力的供给。
他们会强迫所有想在该行业工作的工人,都必须加入工会,缴纳会费。这叫“封闭工场制”。
当谈判破裂时,他们会组织罢工,这本身没问题。但他们绝不允许其他“非工会工人”(他们蔑称为“工贼”)来顶替他们的工作。谁敢来干活,他们就用石块、棍棒甚至炸药来“招待”谁。
他们通过政治游说,推动政府立法,限制移民,减少劳动力供给;或者规定最低工资,直接把那些技能水平低于最低工资线的、最穷的工人,排除在就业市场之外。
看清楚了吗?工会的本质,和那些靠关税保护的工业托拉斯一样,都是一个反市场的、试图通过强制手段(而非自愿合作)来获利的卡特尔组织。
而镀金时代那些血腥的劳资冲突,比如著名的“霍姆斯泰德大罢工”,根本不是什么“正义的工人反抗邪恶的资本家”。
它的真相是:卡内基钢铁公司(一个靠关税特权获利的半垄断者)和钢铁工人联合会(一个试图暴力垄断劳动力供给的组织)之间,两个“垄断者”的火并。
而当州政府出动民兵镇压罢工时,这也不是什么“政府偏袒资本家”,而是国家这部暴力机器,在不同的“客户”之间摇摆。
有时候,它为资本家服务,镇压工会;有时候,它也会为工会服务,通过立法来满足工会的要求(比如后来的《克莱顿法案》就给予工会免于反垄断法起诉的特权)。
国家,才是那个唯一的、合法的暴力垄断者。而所谓的劳资冲突,不过是不同的利益集团,争相购买国家这部暴力机器的服务而已。
三)农民的愤怒:通货膨胀的真正受害者
最后,咱们说说农民。镀金时代的农民,是真苦。他们感觉自己被铁路和银行死死掐住了脖子。
主流历史将此归咎于“市场失灵”和“货币紧缩”。平民党人高呼,要“自由铸银”,要多印钱,来对抗东部银行家的“金本位压迫”。
这又是一个被严重误读的故事。
农民真正的敌人,不是“金本位”,也不是什么“市场”,而是那个我们前面提到的、由国家特许的部分准备金银行体系。
这个体系,在经济繁荣期,会疯狂地扩张信贷(印钱),制造通货膨胀。通胀一来,物价飞涨。农民购买生产资料(农具、种子)的成本,涨得比他卖粮食的价格快得多。这第一刀,就割在了农民身上。
更要命的是,这种由银行信贷吹起来的“繁荣”,是不可持续的。它必然会导致“商业周期”,也就是繁荣之后的萧条和崩溃。
当萧条来临时,银行为了自保,会突然收紧信贷。那些之前在繁荣期,被银行忽悠着贷款扩大生产的农民,一下子就傻眼了。他们不仅要面对暴跌的农产品价格,还要偿还之前欠下的、以“真金白银”计价的贷款。
繁荣期,他们被通胀洗劫;萧条期,他们被通缩(债务)压垮。 这一来一回,财富就被银行体系给榨干了。
所以,农民们感受到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他们找错了药方。他们把问题归咎于“钱太少”,希望政府印更多的钱(自由铸银)。
真正的解药,恰恰相反:应该彻底废除国家对银行的特许权,回到100%黄金储备的“硬通货”体系,从根子上杜绝银行制造通胀和商业周期的能力。
农民们,本应是自由市场最坚定的盟友,却因为对经济学原理的误解,最终站到了呼唤更多国家干预的阵营里。这是一个历史的悲剧。
好了,现在我们再回头看“镀金时代”。
把它说成是“自由放任”,是一个极其恶毒的“稻草人谬误”。
进步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们,先是把一个由国家干预、官商勾结、通货膨胀驱动的“国家资本主义”怪胎,错误地(或者说有意地)标记为“自由市场”。然后,他们对着这个怪胎所产生的一切罪恶——垄断、腐败、剥削——大加挞伐,最后得出结论:“看,自由市场失败了!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政府来纠正这一切!”
这套把戏,从镀金时代一直玩到今天,屡试不爽。
镀金时代的罪恶,不是源于自由,而是源于对自由的背叛。
它的解药,不是更多的政府干预,而是更彻底的自由市场——一个没有土地赠予,没有保护性关税,没有中央银行,没有特许垄断的,真正让每个人都能在和平与自愿的基础上进行交换的社会。
这个理想,在镀金时代没有实现。而在它之后的“进步主义时代”,人们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了下去。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四)反弹的声浪
最先发出怒吼的,是农民。
1890年代,一场声势浩大的民粹主义运动,席卷了美国的中西部和南部。
这些农民组织了一个叫“人民党”的政党,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非常激进的政治纲领:
要求政府所有并经营铁路、电报和电话系统。
——这是对垄断的直接宣战。
要求实行累进所得税。
——让富人交更多的税。
要求改革货币体系,实行“金银复本位制”,增加货币供应量,以帮助负债的农民。
要求由人民直接选举联邦参议员。
——打破政客和公司之间的腐败链条。
你看,民粹主义者的这些要求,核心思想就一个:我们不再相信“看不见的手”了!我们要求一个看得见的、强有力的手——政府的手——伸进来,管一管这些无法无天的大公司和大富豪!
1896年大选,人民党的理念,被民主党候选人威廉·詹宁斯·布莱恩所吸收。
他发表了著名的“黄金十字架”演说,将东部的金融集团,描绘成把农民钉死在黄金十字架上的“凶手”。
虽然布莱恩最终输掉了选举,但民粹主义运动,像一声惊雷,劈开了“镀金时代”虚伪的平静。
它标志着,美国社会的主流观念,正在发生一次深刻的转向。
人们对“自由放任”的信念,开始动摇。
对一个弱小的、“守夜人”式的政府的认同,也开始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认为政府有责任、有义务去解决社会不公、调节经济失衡的观念。
这种新的观念,将会在20世纪初,由一批来自城市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记者和社会改革家,进行更系统的包装和理论化。
他们将不再像民粹主义者那样愤怒和激进,而是以一种更“科学”、更“理性”的面目出现。
他们,就是进步主义者。
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剧本A的最后辉煌,即将落幕。
剧本B(集权强大),在蛰伏了几十年之后,将以一种全新的、“科学”和“进步”的面目,卷土重来,并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重塑美国。
好的,“镀金时代”的纸醉金迷之下,社会矛盾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现在,一群手拿“科学”和“道德”的“医生”,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宣称要对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进行一场彻底的改造手术。
如果说民粹主义是一场来自乡野的、充满愤怒情感的呐喊,那么进步主义,就是一场来自城市的、由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主导的、更具理论深度和实践策略的改革运动。
这场运动,从19世纪末开始萌芽,到20世纪初的前二十年,达到了高潮。
它不是一个统一的政党,而是一股跨党派的、弥漫在整个社会中的思潮。
它的核心,是一场深刻的观念革命。
这场革命,从根本上,颠覆了杰斐逊和“镀金时代”所信奉的“有限政府”和“自由放任”的旧有信条。
五)新世界的“老问题”
进步主义者们,大多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
他们是记者、大学教授、社会工作者、工程师、律师和一些有社会责任感的商人。
他们不像农民那样,直接感受到铁路和银行的压迫。
他们看到的,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一系列全新的、触目惊心的“城市病”:
贫民窟里,肮脏拥挤,疾病肆虐。
工厂里,童工们在危险的机器旁,干着繁重的活计。
食品加工厂里,腐烂的肉和工人掉进去的手指,被一起做成了香肠。
政治上,城市的市政厅,被腐败的“政治机器”所控制,他们靠着操纵移民的选票,中饱私囊。
经济上,像标准石油这样的托拉斯巨头,已经强大到可以左右国计民生,甚至绑架政府。
面对这些问题,杰斐逊那种“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的旧观念,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守夜人”政府,能解决下水道问题吗?能禁止工厂雇佣童工吗?能保证你吃的肉是干净的吗?能拆分一个富可敌国的垄断公司吗?
答案是:不能。
于是,进步主义者们得出了一个与过去180度大转弯的结论:
问题,不能靠个人和市场的“自发秩序”来解决。
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一个强大的、积极有为的、专业的政府。
六)欧洲“优良”观念的引进
要革命,先得有思想武器。
进步主义者们,把目光投向了欧洲,尤其是当时的德国。
19世纪末,大量的美国年轻人,去德国的大学留学。
他们带回来的,不是杰斐逊时代那种崇尚个人自由和自然权利的英法启蒙思想。
他们带回来的是德国的“国家主义”和“历史学派”经济学思想。
德国的学者们认为:不存在什么普世的、永恒不变的经济规律。
每个国家的经济政策,都应该根据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和现实需要,由国家这个最高组织形式,来进行有意识的引导和规划。
这个思想,对美国知识界,简直是醍醐灌顶。
它等于说,“自由放任”不是什么神圣信条,它只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
现在美国情况变了,我们就应该用新的、更“科学”的办法来管理国家。
同时,英国费边社的渐进式社会主义思想,也对他们产生了深远影响。
费边社主张,不用搞暴力革命,而是通过不断地立法、渗透和教育,一点一点地,把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和平演变成一个由专家管理的、更公平的社会主义国家。
这些从欧洲引进的新观念,为美国政府的干预行为,提供了最前沿的理论弹药。
七)从“消极自由”到“积极自由”
有了理论武器,进步主义者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重塑美国人对“自由”这个核心概念的理解。
传统的、杰斐逊式的自由观,是一种“消极自由”。
它的意思是“免于……的自由”。
比如,免于政府干涉的言论自由,免于政府侵犯的财产自由。
在这种观念下,政府的角色,是“不做什么”。
进步主义者们,巧妙地提出了一种新的自由观——“积极自由”。
它的意思是“去做……的自由”。
比如,一个人如果穷得快饿死了,他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吗?一个每天要在血汗工厂里工作14个小时的童工,他有“实现自我价值的自由”吗?
显然没有。
所以,进步主义者们认为,真正的自由,不仅仅是摆脱政府的束缚。
真正的自由,是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潜能。
而为了让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政府必须介入。
政府有责任,为人民提供最基本的保障,比如干净的环境、安全的食品、受教育的机会、免于过度剥削的工作条件。
你看,这是一次多么巧妙的“偷天换日”!
“自由”这个词没变,但它的内涵,已经从“限制政府”,变成了“扩大政府”的理由。
剧本A的口号,被剧本B拿过去,重新包装,变成了自己的武器。
八)“专家治国”的理想
那么,这个被赋予了巨大责任和权力的政府,应该由谁来管理呢?
进步主义者们,对杰克逊时代那种“人民民主”也充满了怀疑。
他们觉得,普通大众是盲目和非理性的,容易被腐败的政客操纵。
他们相信“科学”和“效率”。
他们理想中的政府,应该像一个管理良好的大公司。
掌权的,不应该是那些靠拉帮结派上台的政客,而应该是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立的、专业的“专家”。
城市的管理,应该交给专业的“城市经理人”。
经济的监管,应该交给独立的“委员会”,由经济学家和法律专家组成。
社会的改良,应该听取社会学家和公共卫生专家的意见。
这种“专家治国”的理想,本质上,是对民主和市场秩序的一种不信任。
它相信,一小撮最聪明、最专业的精英,能够比千百万普通人,更“科学”、更“理性”地,为整个社会,做出最好的规划。
这股强大的思潮,最终涌现出了两位总统级别的代言人。
他们将利用总统这个“高尚的讲坛”,把进步主义的观念,变成了国家的法律和制度。
一位是共和党的西奥多·罗斯福,一个精力充沛、挥舞着“大棒”的“托拉斯驯服者”。
另一位是民主党的伍德罗·威尔逊,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试图用“新自由”来改造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前大学校长。
在这两位强人总统的推动下,联邦政府的权力,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入到经济和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沉睡的集权巨人,即将被彻底唤醒。
好的,理论的炮弹已经准备就绪,现在,两位重量级的政治炮手即将登场,他们将用总统的权力,把进步主义的观念蓝图,变成美国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