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是之
上篇文章《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为什么会犯最低级的经济学错误》,聊了一下爱因斯坦在经济学上的一些低级错误,也从三个方面简单分析了一下这些错误的原因。
在写上篇文章的时候,爱因斯坦《我的世界观》这本书还没有看完。
最近看完了,给我的感觉是,爱因斯坦的诸多经济学认识虽然是错的离谱,但他在认识论上的分析还是很深刻。
深刻到我认为,只要爱因斯坦有机会读到米塞斯的书,比如《人的行动》或者《经济科学的最终基础》,又或者《经济学的认识论问题》,大概率他会认可米塞斯的行动学。
因为米塞斯的阐述足够清晰深刻,爱因斯坦如此天才的大脑,自然会一点就通。
只不过遗憾的是,就是差了那一点。
爱因斯坦很可能没有读过任何经济学著作,所以他对经济学及其他社会问题的看法,仅凭的是他的热情和直觉,而没有得到别人的启发。
这么说并不为过,我摘抄几段爱因斯坦的原文,而熟悉奥地利学派方法论的朋友,大概率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爱因斯坦与奥地利学派也许只有一步之遥。
在《论理论物理学的方法》一文中,爱因斯坦对理论体系的发展,以及理论和经验之间的关系发表看法:
在我们的研究领域,构成我们的知识的两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经验和理性之间,存在着永恒的对立。
而这里如果他认识米塞斯,米塞斯会怎么跟他说?
很明显,米塞斯会说,“没错,自然科学的经验与理性之间的确是分开的,但是对于行动学而言则不是,因为人的行动在经验和理性之间架起了桥梁。行动必然在经验之中,而行动必然伴随理性,人的行动就是理性的体现。”
爱因斯坦认为古希腊是西方科学的摇篮,因为:
在那里,一个逻辑体系的思想奇迹——欧几里得几何学——第一次被创造出来,它得出的一个接一个的陈述是如此精准,以至于每个经过验证的命题都绝对不容置疑。理性的这个令人钦佩的胜利,使人类智力为取得后来的成就树立了必要的信心。
很多人认为数学、几何学不是科学,但爱因斯坦不这么看,因为几何命题可以做到绝对不容置疑。
而奥地利学派的推理演绎方法,也可以像几何学一样精准推理,只不过爱因斯坦并不知道奥地利学派。
爱因斯坦认为现代科学的第二个根基,是后来开普勒和伽利略之后出现的实验科学,他说:
纯粹的逻辑思考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经验世界的知识;所有关于实在的知识来源于经验,流向于经验。用纯粹逻辑方法得到的命题,对于实在来说,完全是空洞的。伽利略看到了这点,特别是他反复不断地向科学界灌输,才成为现代物理学之父——同时也是整个现代科学之父。
也就是爱因斯坦同时看到了纯粹理性和经验的作用,所以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经验是我们关于实在的知识的起点和终点,那么理性在科学中的作用是什么呢?
而紧接着,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个完整的理论物理学体系是由概念、应该对这些概念有效的基本定律,以及逻辑推理得到的结论组成。这些结论必须符合我们各自的经验;在任何理论专著中,得出它们的逻辑推论几乎占据了整本书。
这里爱因斯坦说的是理论物理,也许为了方便他人理解,他进一步用几何学做类比:
这恰恰是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实际发生的情形,只是在那里,基本定律被称作公理,而且在那里没有结论必须与任何经验相符合的问题。
这点跟奥地利学派也很类似,人的行动公理是奥派理论的出发点,整个理论体系是一个纯粹形式逻辑的演绎体系,理论不必与任何某个具体经验相符合,也不是基于经验的总结。
爱因斯坦给出了他对理性和经验在理论物理学体系中的作用理解:
理性给出了体系的结构,而经验内容和它们的相互关系必须在理论的结论中被表达出来。整个系统,特别是构成它的概念和基本定律的价值和正当性,就在于这样一种表达的可能性。而且,这些概念和基本定律是人类理智的自由发明,它们既不能用这种理智的性质,也不能用任何其他先验的方式加以证明。
这段话看似复杂,但我用奥派经济学的话语重新转述一下,就更容易明白了。
在奥地利学派,理论也给出了一整套的体系结构,经验内容及其相互关系,可以被抽象地表达出来。只不过作为理论体系的表达,并不涉及某个具体的经验。
但是构成这个理论的基本概念、范畴、公理和定理,它们存在的正当性,或者说目的性,也在于这样一种表达的可能性。
这些概念、范畴和公理,是人类理性的发现,是人类中天才的发明,我们无法证明它们,但可以用内省的方式来感受它们。
在另一篇文章《几何学与经验》中,爱因斯坦分析了数学受到特别尊重的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在于它的命题绝对可靠、没有争议,而其他所有科学的命题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争议,并且随时可能被新发现的事实推翻;另一个原因,是它为精确自然科学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确定性,离开数学就做不到这一点。
与此同时,爱因斯坦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数学归根到底是独立于经验的人类思想的产物,它怎么会如此精妙地契合现实呢?那么,不凭经验仅靠思考的人类理性,能彻底了解真实事物的性质吗?
随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说:
以我之见,这个问题的答案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数学命题涉及实体,它们就是不可靠的;只要它们是可靠的,就不涉及实体。
在我看来,只有沿着数学中被称为“公理学”(Axiomatik)的方向,人们才能普遍地完全清楚事物的这个状况。公理学取得的进步,在于巧妙地将逻辑—形式与其客观或直觉内容分开;根据公理学,逻辑—形式自己就足够形成数学的主题内容,而后者不涉及直觉或其他有关逻辑—形式的内容。
也就是说,爱因斯坦相信,可靠的数学,并不涉及实体。而数学只有沿着“公理学”,才能取得进步,而取得进步的关键,在于巧妙地将逻辑-形式与直觉内容分开。
这里所谓“公理学”(Axiomatik)是一个希腊语词汇,由“axiom”(公理)和“logos”(学科或学问)组合而成,直译为“关于公理的学科”。在数学和逻辑学中,公理学通常指的是研究公理系统、公理化方法以及公理在数学理论中应用的学问。
在数学中,公理是一组基本的、未经证明的命题或假设,它们被用作推导其他命题(即定理)的基础。公理化方法是一种构建理论体系的方式,它从一组清晰定义的公理出发,通过逻辑推理构建起整个理论体系。这样的体系可以确保数学结构的严谨性和一致性。
很明显,熟悉奥地利学派方法论的朋友都清楚,奥派经济学的方法论,也是公理化的方法。它从一个不证自明的行动公理出发,通过逻辑演绎推理构建起整个理论大厦,由此确保了严谨性和逻辑一致性。
当然,米塞斯的行动学并不完全等同于几何学,中间还是有差异的。爱因斯坦介绍了几何学的现代解释:
几何学探讨的是用线、点等表示的对象。人们仅仅设定公理的正确性,而不是这些对象相关的知识或直觉。这些公理,比如上述公理,就是一种纯粹形式意义上的,即没有任何直觉或经验的内容。这些公理是人类智力的自由创造。几何学中所有其他命题都是从这个公理中逻辑推理出的(仅是唯名论意义上)。公理明确了几何学探讨的对象。
米塞斯在《经济科学的最终基础》中明确指出:
人类行动学一切思想的出发点,不是任意选择的公理,而是每个人心中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和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来的道理。
也就是,数学、几何学,它们可以不用顾及现实的实在,包括公理在内可以做任意假设。
但是,行动公理不是基于这种任意选择的公理,不是任意做出的假设,而是对人的行动本质的洞察。
虽然爱因斯坦是一个物理学家,但是如果物理和几何出现矛盾,他会选择相信几何:
现在,因为公理几何学本身不包含关于经验实在的陈述,除非同物理规律结合,所以无论实在的本质如何,保留欧几里得几何的做法都应该是可能与合理的。因为一旦理论和经验出现矛盾,我们宁可决定改变物理定律,也要保全公理学的欧几里得几何。
注意看爱因斯坦的原文:“一旦理论和经验出现矛盾,我们宁可决定改变物理定律,也要保全公理学的欧几里得几何。”
由此可见,公理化的研究方法,在爱因斯坦看来是多么重要,而这也正是奥地利学派的研究方法。
公理化的研究方法,保证了理论体系的正确性。很多人指责奥地利学派不顾及现实,认为这是奥地利学派的短板,这其实恰恰说明,他并没有真正读懂奥地利学派。
爱因斯坦给予几何和公理化的研究方法非常高的认可和地位,而且此前我也写过,爱因斯坦对于经济学的方法论,敏锐地意识到了它不同于物理学,因为很多影响因素无法分离:
由于看到的经济现象经常受许多难以分开进行评估的因素影响,发现经济学领域的一般规律变得很困难。
但是在分析具体经济问题上时,爱因斯坦似乎忘记了这种差异,还是把物理学的思维方式直接搬到了对经济学等社会问题的分析中。
所以综上分析,我认为,假如爱因斯坦读到了米塞斯,那将是两个伟大头脑的顶级碰撞,爱因斯坦一定会认可米塞斯所代表的奥地利学派的研究方法论,而米塞斯将会给爱因斯坦戳破那薄薄的一层纸,他们将会留下更多对人类社会和经济问题的深刻思考。
2024年09月13日
——————
自家姐姐种的猕猴桃,欢迎扫码了解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