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生活在崩塌

原创肉做的铁兽歌

昨天运了几件茶叶去会展中心，接单的货拉拉车牌照是宝鸡的，还有点儿意外，上车后开出去不到50米，就意识到车跟以往坐的不一样，我问司机：这是油改气？他说是的，我问他为啥不用电车，他说他这车已经开了好几年了，但是没挣到什么钱，所以也就没钱换车。我问他是不是宝鸡人，他说是的，我又问他既然是宝鸡人，咋还跑到西安来跑货拉拉，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聊了一路。

这位师傅已经年约六十了，一儿一女，都已经成家，他之所以从宝鸡跑到西安来跑货拉拉，是因为在他们本地收入太低，挣不到什么钱，但是到了西安，发现每天比在宝鸡，也就是多挣四五十块钱，而且离家太远，给务农的妻子也帮不上什么忙，觉得有点儿划不来，打算再跑几天，把会员费用全部用完就回去，我问他是什么会员费用，他告诉我：只有缴纳了入会费用，才有抢单的资格，至于能不能抢到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每月的会员费用加上200多的房租，只比在宝鸡每天能多四五十块钱，有时候天气不好或者抢不到单，甚至还不如在宝鸡，因为在宝鸡他可以回家住，没有房租支出。

看到仪表盘上方有半个套着塑料袋的饼子，用手摸了一下，硬得跟石头一样，我很吃惊，说：你就吃这个东西？他说不是的，这是刚才给我腾副驾驶的位子，在坐垫下发现的，他说他已经找了好几天了，没想到是不小心放到坐垫下面了，因为平时没人跟车，副驾驶也没人坐，所以一直没发现，幸亏今天我跟车，这才发现了这个饼子，我拿起来副驾驶前面敲了几下，砰砰作响，我说：找到了又能咋？这还能吃？没想到他说：回去一煮就成了糊糊了，可以当稀饭喝。他说得很自然，一点儿都不难为情，也没觉得自己很艰辛的那种表情，似乎日子本来就该这样。

我已经有一两年没有往西部的偏远地区走，对那里艰辛生活的记忆已经有些淡忘了，记得四五年前刚知道波墨公路沿途护路人员月薪180元的时候，大大的吃了一惊，其中有一对母子，睡在乌黑的被子里，那个亭子到处漏风，吃剩下的东西也是黑乎乎的不能辨认形状，凝固在锅里，下次吃的时候再加热，当时的情形可以用骇人来形容，可是他们也就是那么过着，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在他们身上，似乎生命就是用来承受苦难的，而且他们也不觉得自己苦，或者即使是知道日子很艰辛，可是自己无力抗争也没有更好的谋生渠道和谋生资源，所以日子也就这么过着，一天天地熬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今天这个师傅这半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饼子，又勾起了我的思绪，但跟以往不一样，搜集素材的欲望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这一年以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解除过很多很多，已经身心俱疲，感觉自己的能量在快速流失，被消耗殆尽，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恢复一下，所以对于继续向师傅发问，已经没有什么动力，只想快点儿到达会场，把茶叶送进去，然后回办公室休息，但是师傅却对我很感兴趣，他问我是不是拉的茶叶，因为箱子上写着“凤庆滇红”，想必是他看到了，我说是的，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做茶叶生意的，我回答说算是吧，他接着说，他儿媳妇也是卖茶叶的……此时我已经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没有接话，因为我有固定、信得过的供货商，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产品，并不想贸然接触，于是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儿子和儿媳都种茶叶吗？他告诉我儿子也在西安打工，也是累死累活挣不下什么钱，除去吃喝和房租，一年能往家里拿两三万块就算不错，我不知道该安慰他一年两三万还挺多，还是说这个数字太少，正犹豫间，他告诉我，两三万也比种地强，种地搞不好还赔钱呢，要是放在以前，他说这话我可能不信，但是这几年接触的社会面比较大，已经确信他没有说谎。

前几年在一次聚会中，一个主管农业的体制内的朋友多喝了几杯，跟几个“+能量”的酒友发生了争执，那两个+能量说关中自古风水宝地，农民靠天吃饭也能赚很多钱，所以陕西人才守着聚宝盆不愿意出去，这个主管农业的朋友不同意，他愤怒之下掰着手指头跟对方算账：一亩地人工多少、化肥多少、亩产多少，算到最后种小麦一亩地净收益160还是210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两个+能量不吭声了，他喷着唾沫星子吼道：靠天吃饭？老天爷的狂风暴雨都比不上人心残火（锋利）！我对这个朋友充满敬佩，拉着他坐下劝慰着，他倒是不失理智，眼睛红红的看着我说：兽哥，按理说我是体制内的人哩，不该这么冲动，可是你知道不？我们天天弄虚作假，那数字都是编出来的，领导让加20%的膨胀，底下人就敢给你加30%，大家脸上都好看，可农民的钱包里并没有那么多钱么，这么搞下去，咋能行呢？

所以我经常说，真正清醒的人，往往都在体制内，因为他们能接触到很多内幕和真相，而体制外那些天天刷视频的人，其中很多人都是吃屎的傻逼，所以他们注定要时代为女又，世代受割礼之恩，还感恩戴德，所以他们世代受穷也就是合理的，只是孩子是无辜的，但有这样的混账爹娘，也是无奈。

其实今天这个货拉拉司机的遭遇，我早已见怪不怪，很久以来我都承认一个事实，也是天天年年都在重复的千千万万个家庭、无数个普通人每天、每年都在重复的日子和生活：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多么拼命，都已经无法再通过勤劳和辛苦来保障自己的生活，更不要说什么未来可期的鬼话了，以前的年轻人拼命挣钱是想讨老婆、生孩子，现在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放弃了这一千百年来的人生终极梦想，似乎挣钱能养住自己的吃喝他就心满意足了。

以前看过贾平凹写的《老西安》，说他在某地看到一个小孩子不上学在放羊，就逗那个孩子为什么这么小就出来放羊，那孩子说放羊为了挤奶卖钱，贾平凹问他卖钱干啥，他说攒钱娶媳妇，再问娶媳妇干啥，他说娶媳妇为生娃，生了娃好再放羊……贾平凹在文章结尾说他心酸酸的不是个滋味，这书是2006年出版的，如今过去了快20年，没想到的是，放羊娃连娶媳妇生娃的动力都没了，或者说，其实放羊娃早都不存在了：如今遍地的牛马，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放羊娃变的？

如上所言，很久以来我已经接受一个现实：普通人的生活，正在崩塌，传统意义上的上学、就业、娶妻、生子的人生路径已经发生变化，这几个要素里，“上学”这个环节依然存在，但也已经跟以前不一样，绝大多数孩子已经被迫卷入残酷的炼狱一般的学习任务里，那不叫教育，而是身心摧残，学校和教师这个神圣的行业、神圣的群体，在公众心里已经成为收费迫害孩子们的代名词，而且无数家长没有选择，民间教育和就业的通道并没有被打开，所以除了送孩子去受罪，别无他法。

而从就业这个环节开始，也就是从职业到生活到家庭，这三大要素正在被日益推高的生活成本压迫到近乎崩塌，或者正在崩塌——包括我自己，根本不知道未来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按理说我这么喜欢写字和旅行，应该就这样走下去了，但我并不能确定自己还能写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未来到底在哪里。

到了会展中心，他帮我把茶叶拿下来，我想了想说：咱俩加个微信吧，到时候你那边有什么土特产，你愿意的话，我买你点儿样品，看看咱们能不能合作，他有点儿意外，也很高兴，赶紧拿出手机扫了码，向我连连道谢。

我看到他的微信名称是“美好人生”，不由心里一阵酸楚：人啊，确实是这样，越缺什么，越希望得到什么，往往在各个不起眼的小细节里，最能体现出来自己这种渴望。

以上，祝我们都有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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