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写字楼还亮着灯,外卖小哥在雨里狂奔,补习班的孩子一脸疲惫,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队,旁边又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到处都能听到焦虑的声音,网上全是关于"内卷"的抱怨。
"卷,太卷了。"
这句话可能是我们这代人说得最多的,也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卷学历、卷工作、卷房子、卷车子,连养个娃都要从幼儿园开始卷才艺、卷奥数、卷名校。身边的一切都太多了——人太多,竞争者太多,商品太多,选择也太多。
就像被困在巨大离心机里,拼命奔跑却感觉在原地打转。于是我们开始本能地厌恶"丰裕",恐惧"过剩",痛恨"内卷"。
我们怀念甚至崇拜一个与"丰裕"完全相反的状态——稀缺。
每个人骨子里其实都是"稀缺"的信徒?
你在北京胡同里开了家创意咖啡馆,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不是让全北京都开满咖啡馆,而是方圆五公里内就你一家独苗。
你的咖啡豆来自埃塞俄比亚某个犄角旮旯的庄园,手冲技术号称祖传三代,店里的座位永远需要提前一周预订。这就是稀缺的力量。
深圳南山科技园写代码的程序员,最渴望的不是满街都是和你一样牛的码农,而是全中国甚至全世界能写出你这种水平代码的人寥寥无几。
这样你就能对着BAT、对着华为开出天价年薪,因为你稀缺。
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一个国家拥有了稀缺的战略资源,比如中东的石油,比如我们的稀土,在国际舞台上腰杆子瞬间就硬了。
从个人到国家,大家都在遵循一个铁律:稀缺意味着价值,稀缺意味着议价权,稀缺意味着财富和地位。
这想法如此根深蒂固,如此符合直觉,以至于我们从未怀疑过它的正确性。
但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信条,可能是个巨大的、致命的谎言。
这谎言的诞生,源于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人格分裂"。
我们在社会上扮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
第一个角色是"生产者"。无论你是种苹果的果农、造汽车的工人、写代码的程序员,还是提供法律服务的律师,作为"生产者"时,核心目标就是把手里的产品或服务卖个好价钱。
什么时候东西能卖出好价钱?只有一个答案:当它稀缺的时候。
所以作为生产者,我们的愿望本质上是"反社会"的。
果农内心最深处、秘而不宣的愿望是什么?是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全国苹果大丰收吗?不,他会暗自庆幸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把隔壁省的果园全砸了,唯独他家幸免于难。
这样市面上的苹果就稀缺了,他的苹果就能从五块一斤卖到十五块。
房地产开发商真心希望国家批给开发商的土地越来越多、房价越来越便宜吗?不,他最希望的是政府严格控制土地供应,让地皮变得稀缺,让房子永远是稀缺资源。
这样他的楼盘才能永远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甚至医生——我们当然相信医生的仁心仁术,但如果只从纯粹的经济利益角度分析,医生的收入取决于什么?取决于疾病的存在。
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攻克了所有疾病,所有人都健康长寿,那全世界的医生都将面临失业。
疾病这个对全人类而言的"坏东西",恰恰是医生这个职业存在的"经济基础"。
当我们每个人都戴着"生产者"这副眼镜看世界时,看到的是:别人的困难就是我的机会,社会的匮乏就是我的财富,万物的稀缺就是我的福祉。
于是一个巨大、扭曲的经济学谬论诞生了:一个国家似乎可以通过制造"稀缺"来实现繁荣。
我们开始支持各种制造"稀缺"的政策。
支持行业准入——希望政府提高门槛,让不是谁都能来开网约车、开餐馆、当律师,减少竞争者,让"圈内人"的服务变得稀缺。
支持贸易保护——希望国家用高额关税把那些物美价廉的外国商品挡在国门外。比如对进口汽车征收重税,目的就是让国内市场上的汽车供给变得稀缺,从而"保护"我们自己的汽车产业。
我们甚至在潜意识里抵制那些能极大提高效率的技术。AI绘画火了,很多画师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学习和利用它,而是去抵制它,因为它让"绘画"这项技能不再那么稀缺了。
我们每个人都以"生产者"的身份,为自己所在的那个小领域构筑一道道"稀缺"的壁垒,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因此带来的好处。
但我们恰恰忘了,我们身上还有另一个更重要、更根本的身份——"消费者"。
现在请你立刻把脑子里所有关于"工作""赚钱""行业"的想法都扔掉。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纯粹的、只想用手里的钱去换取最大化生活满足的"消费者"。
告诉我:
走进超市,你希望货架上琳琅满目、商品堆积如山,从牛奶到薯片都有十几个品牌让你挑,而且都在打折促销?还是希望货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两个牌子,还爱买不买?
你当然希望前者,你希望丰裕。
想打车出门,你希望手机APP上一键呼叫,三秒钟内就有十几个司机抢着为你服务,你还能挑个最便宜的?还是希望全城就那么几辆出租车,你在寒风中等上一个小时,还得看司机脸色?
你当然希望前者,你希望过剩。
想换手机,你希望华为、小米、OPPO、VIVO这些国产品牌和苹果、三星这些国际巨头在一个市场里拼得你死我活,把最新最强的技术用最快的速度做到最便宜的价格?还是希望全中国就只有一家"国营手机厂",十年如一日地生产着"傻大黑粗"的老人机?
你当然希望前者,你希望内卷!
一旦切换到"消费者"这个身份,我们的世界观就发生了180度的惊天大逆转。
作为消费者,我们热爱丰裕,拥抱过剩,欢迎内卷。因为这一切都意味着我们有更多选择,能享受到更低的价格、更好的品质和更贴心的服务。
我们每个人都从别人的"内卷"中享受着巨大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个果农当他为别处的冰雹而窃喜时,忘了当他自己生病去看医生时,多么希望医生和药品不是稀缺的;当他要给孩子买衣服时,多么希望服装市场是竞争激烈的。
那个开发商当他为"地王"而欢呼时,忘了当他自己要购买一辆汽车时,多么希望汽车产业是"内卷"的,而不是被保护起来的。
那个被AI吓到的画师,当他享受着由无数程序员"内卷"带来的几乎免费的社交软件、便捷的外卖服务时,有没有想过,如果程序员们也成功地"反内卷",限制了软件的供给,他的生活成本会飙升多少?
这就是那个谬误最致命的地方:它让我们只看到了自己作为"生产者"的局部利益,而忽略了我们作为"消费者"的全局利益。
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存在的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了让某一小部分生产者,比如汽车厂老板或者果农,能够轻松地赚大钱吗?
不。一个社会存在的唯一、最终、也是最高尚的目的,是让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成员,也就是我们每一个"消费者",能够用最小的代价过上最丰裕、最体面、最有尊严的生活。
生产永远只是手段,消费才是那个最终的目的。任何为了"保护生产"而损害"消费"的政策,都是本末倒置,都是在为了保护"手段"而牺牲"目的"。
把这个道理放到中美这两个全球最大的经济体来对比,你会看得更清楚。
美国长期以来在很多领域都实行着一种看似强大、实则"稀缺"的模式。
比如它的工会。强大的工会组织为美国的汽车工人、码头工人争取到了极高的工资和福利。这让这些工人的岗位成了一种稀缺资源。
但代价是什么?代价是美国制造的汽车成本居高不下,缺乏竞争力。代价是美国的港口效率低下,成为全球供应链的堵点。
最终是所有的美国消费者在为这种"稀缺"买单。
再比如它的医疗体系。各种复杂的准入制度、牌照限制、药品专利保护,使得美国的医生、医院和药厂都处于一种高度稀缺和受保护的状态。
结果呢?美国拥有全世界最顶尖的医疗技术,也拥有全世界最昂贵的医疗费用。一个简单的阑尾炎手术能让一个没买保险的家庭瞬间破产。
而没买保险的美国人高达几千万。无数的美国人因为看不起病而生活在恐惧中。
反观我们中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们可能无意中践行了一种"丰裕"的哲学。
我们用"世界工厂"的模式向全世界提供了海量的、物美价廉的工业品。我们自己的人民也享受到了这种巨大"丰裕"带来的好处。
看看我们身边的"内卷之王"——中国的电商和物流行业。
在美国,一个亚马逊的Prime会员享受"两日达"服务每年要交139美元的会费,而且很多人还觉得这是天大的福利。
而在中国,"次日达"都快成了快递的标配,"当日达""小时达"也屡见不鲜。
你晚上11点在拼多多或淘宝上下单,第二天早上可能快递小哥就把包裹送到你家门口了。现在闪电购,半小时就能送到家。
这种极致的物流效率就是千千万万个快递公司、快递小哥在那里拼命"内卷"的结果。
这种"内卷"让中国的物流成本低到了世界难以想象的程度。每一个享受到"包邮"服务的你我,都是这个"丰裕体系"的受益者。
再看看我们的移动支付。当美国人还在为使用信用卡要付给商家高额手续费而烦恼时,我们中国的菜市场大妈早就把一个二维码挂在脖子上,实现了几乎"零成本"的支付。这也是阿里和腾讯这两个巨头在支付领域残酷"内卷"的产物。
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内卷"?如何看待我们这个看似"过度竞争"的时代?
真相是,我们今天所抱怨的"内卷",恰恰是我们过去几十年经济奇迹的"副产品",也是我们未来生活品质不断提升的"发动机"。
我们不应该害怕它,更不应该用各种人为的壁垒和保护去消灭它。
当一个行业"太卷"的时候,正确的方向不是去限制竞争,而是应该鼓励那些"卷"不动的资本和劳动力流向那些还不那么"卷"的、新的、未被满足的领域去。
比如从低端的服装制造流向高端的芯片设计;从重复的城市建设流向更广阔的乡村振兴;从拥挤的线下零售流向更有想象力的线上内容创作。
一个社会的进步靠的不是保护落后,而是激励创新;不是制造稀缺,而是拥抱丰裕。
下次当你再感到被"内卷"压得喘不过气时,请你深吸一口气,然后换个视角看世界。
你要知道,你所承受的这份"生产者"的痛苦,正在以另一种方式转化为你作为"消费者"的巨大福利。
你、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个由14亿人共同参与的、宏大而深刻的"内卷"游戏中,一边承受着压力,一边也享受着这个时代给予我们的、最慷慨的"丰裕"的馈赠。
别再诅咒"内卷"了。在一个追求共同富裕的国家里,丰裕才是我们唯一正确的方向。
而竞争,是通往丰裕的唯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