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最近有了进展,双方元首通话了,孟晚舟案也有了结果。
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政府关系,在僵化了很久后,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是好事。
国际关系属于政治,政治就是一国之公共事务,即为政治,这是书面的解释。
政治与经济之所以会进行划分,因为经济大部分时候是以私有产权为基础的,而政治则是以公域作为基础的。
私有产权发生冲突和争执时,比较容易判断是非。
比如,一个人抢了另一个人的钱,大家可以很清楚地判断出来,抢钱的人是错的,应该被征罚。
但如果以公域作为基础,那政治的对错问题就往往不是那么容易辨析了。
但政治有没有评价标准呢?
当然也有。
这个评价标准,就是他是否有利于增加私有产权之间的合作。
比如,希特勒与盟军交战,希特勒用暴力消灭犹太人,搞种族灭绝,盟军也搞过无差别的大轰炸,也用原子弹攻击过日本。
那我们要怎么评判希特勒与盟军呢?难道是一样的评判吗?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站在盟军一边。
因为他在边际上更优,他无差别的攻击是为了阻止希特勒和天皇进一步进行屠杀,他在边际上,是更优的,如果必须要选边站的话,那我们必须承认,盟军是边际上更优的选择。
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我们必须在边际上进行选择,而不能以我们心目中的最优来选择,因为心目中的最优往往现实中不存在。
在国际关系中,人们喜欢简单的把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定义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其实这很没有道理。
因为国家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他的背后是无数利益不同的人。
无数利益不同的人,是不可能在任何时候保持相同且一致利益的。
比如,川普要打贸易战,国内的企业有支持的,有反对的,反对的认为贸易战减少了他们对中国企业的出口,支持的认为有利于美国企业对国内的销售。
消费者也有基于消费利益反对的,也有基于政治观点支持的。
这中间,有错误认知导致的错误观点,比如认为贸易战能让制造业回归美国,让美国工人增加就业。
也有,就是基于个人情感和偏好,比如就是不喜欢中国的美国人。
这些利益、认知错误,偏好,都是无法加总和计算的。
所以,一国政府之行为,绝不能简单的人格化理解。
我们只能说,他是该国大多数人观念的投射,并且随时会发生变化。
在民主政治中,有一句话,叫民意如流水。
意思是,今天大多数人的观点是这样,明天可能就变成那样了。
美国政府最近很多年来针对中国政府也好,中国整个经济区域也好,挑起过很多次冲突,这些冲突的背后,其实是美国民众对中国这一片区域的理解发生了改变。
美国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调查机构,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从2005年开始,每年调查一次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
迄今已经15年了。
今年的调查,是在美国疫情爆发期间开始的,照例出了一份报告,结论很惊人:
(1)美国人对中国的负面看法,已到历史最高点。1000个受访的普通美国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比例到了66%;而且,不管年长年幼、不管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不管收入高还是低,不管受没受过大学教育,对中国恶感的,都超过了一半,同时还在继续恶化。
(2)按年龄分,越年长越对中国观感不好。
(3)按党派分,共和党对中国的恶感超过了民主党。当然,两党对中国的恶感都超过了60%,他们之间的差别其实只是恶感与更恶感的区别。
这份报告4月21日发布,全文标题为:《新冠疫情期间,美国对中国负面观感的增长情况》(U.S. Views of China Increasingly Negative Amid Coronavirus)。
报告全文信息非常丰富,建议细细阅读原文。
一些细节如下:
从2020年3月3日到3月29日,皮尤研究中心对1000名美国成年人进行代表性调查,询问公众对中国的看法。
调查内容很足,挑几个重点来看,在这些受访者中:
(1)整体而言,约66%的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持正面看法的占26%;
1000名美国受访者对中国的整体评价。
(2)按年龄划分,50岁以上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占71%,18-29岁的年轻人占53%;
(3)按党派划分,共和党人中,72%的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民主党人中则占62%;
(4)按收入划分,年收入5万美元以下者,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占63%;年收入5万美元以上者,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占53%。
(5)按受教育程度划分,受过高等教育者与未受高等教育者对中国的负面看法比例相近,分别为68%和64%。
不同党派、受教育程度、年龄段的的受访者对中国的不同评价。
数据来源:Pew Research Center
可以看出,不管是总体情况,还是按照年龄、党派、收入,还是教育程度来划分,受访美国人中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人都超过半数。
皮尤研究中心自2005年开始,每年都会进行此项调查。今年的调查结果显示,美国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比例,达到历年最高。
来看看调查结果走向:
(1)2006年是受访者对中国好感度最高的一次,持负面看法者仅占29%;
2005年-2020年历年调查整体评价比例的变化。
图片来源:Pew Research Center
(2)2017年,川普执政以来,对中国的负面看法从47%升至66%,上升了近20%;
(3)从2005年到2020年,共和党人对中国的负面看法比例每年均高于民主党人。2018年至2020年,两党对中国的负面看法比例都在增加,共和党速度更快;
2005年-2020年(亲)共和党与(亲)民主党受访者对中国评价的变化。
图片来源:Pew Research Center
(4)从2005年到2020年,50岁以上的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比例均高于18-29岁的年轻人;
2005年-2020年不同年龄段受访者对中国评价的变化。
那我们如何来看待这一事件呢?
是什么让美国人对中国的负面观感率提升这么多?
如果你仔细看上述数据,你就会发现,自2006年负面观感最低29%以后,就一直节节上升,而到了2019年贸易战战火最猛烈时,升到了60%。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十三年,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国际事件,中国很多改变也是渐进的,并不存在翻天覆地的改变,怎么美国人对中国的负面观感却翻了一倍呢?
一切民众观念,其实都是理论家塑造的。
美国人对中国负面观感增加,源于以下三个理论。
第一个理论:美国中心论或者叫美国例外论
我在批评秦晖时说过,低人权优势是秦晖对中国经济发展的错误归因,美国的强大,美国人也有错误的解读,并且这个错误影响更严重。
那就是美国中心论。
美国中心论说的是指美利坚合众国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也是独一无二,以自由、个人主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等思想为建国基础的国家,人民特别富裕幸福,国家特别稳定强盛,并在世界上领导与保卫自由潮流,因此独特优越,具有其他国家无可比拟之处。
美国例外论,其实就是美国中心论的延伸,这个理论认为,美国有多项特征在政治学上独一无二,如反专制独裁的传统、个人主义、各社会主义政党不成气候、美洲大陆与世界其他地区在地理上的区隔、受到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大力影响。
这些特征和开发程度相近的西欧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北欧)国家、共产国家、或影响拉丁美洲大量人口的其他模式的国家全不相类。
把这些理论再简单地做一个理解,那就是美国是天选之国,因为美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由新教徒建立的国家,他引领着世界,同时吸引全世界的人加入美国,新教基础是美国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是新教带来了自由、个人主义、奋斗精神、人人平等等一系列的思想,才建成了伟大的美国。
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与资本主义》这本书,是美国中心论,美国例外论的思想总结。
所以,你会看到不少的街头采访 ,美国人与世界其他国家人在有一点上有巨大的区别,那就是普通美国人基本了对美国以外是完全不了解的。
在他们的心里,美国是世界的中心,美国以外,全是垃圾地方,不值得关注。
在二战中,美国成为真正的世界第一强国,并让当年的宗主国英国也成为小弟,成功的带领着一群小弟,对抗苏联所带领的另一阵营,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让美国人更加坚信,美国就是世界中心,这个认知深深植根于普通美国人心中。
我们说,理论一定是用来解释因果的,新教传统被理解为美国成功的原因,这就是一种类似于低人权优势对中国发展的解释的理论。
那这个理论是不是错误的呢 ?当然是。
同样是新教,在遭遇宗教迫害的十八世纪 ,他们开创的美国代表着世界进步的方向,但同样的教义,却在今天的美国成为禁止人口流入、堕胎禁令、甚至反进化论、反各种科学的落后保守势力。
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的唯一解释只有一个,更开放,更自由,更保护产权,这不是新教的天然属性,而是由启蒙运动中理性的观念带来的。
美国中心论还带来一个结论,美国的价值观即世界普适价值观,甚至为终极价值观,让美国人喜欢在全世界参与各种事务,并用输出他们的价值观。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两位学者的学说,进一步升级了这种观点。
一位是福山,代表观点是历史终结论,另一位则是亨延顿,代表观点是文明的冲突。
二人的观点,其实是冷战结束后的产物。
福山认为冷战后,人类的制度进步就这样了,西方的现有政治制度就是最好的了,没有更好的。
亨廷顿则认为,在制度层面,无不存在优劣问题,欧美的制度就是最好的,未来的冲突发生在文化上,就是儒家文化、伊斯兰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
福山和亨廷顿的观点,基本上代表着美国冷战中胜出的骄傲。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冷战结束后,美国人的自信心爆棚,不再认为世界上存在对手,甚至认为美国就是世界的终点。
但美国世界中心论,例外论,和历史终结论、文明冲突论在奥巴马执政期间遭遇了挑战。
这就是影响当代美国人的第四个理论了。
这个理论叫:修昔底德陷阱
这个理论的提出者,是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
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个政治界非常熟悉的理论。
修昔底德认为,使伯罗奔尼撒战争无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壮大的势力,及其引起斯巴达的恐惧。在这个著名的论断中,修昔底德将战争归结于两点:一是一方势力的崛起对原有形势和格局形成挑战;二是对另一方(原有格局的霸主)造成恐惧。
这种恐惧是什么呢?恐惧的是生死存亡,利益及名誉的受损。
这种恐惧心理的发生机制,是人类在漫长历史中进化出来的,,并称这种论断是修昔底德陷阱理论。
艾利森在《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一书中,总结了1500年以来的16次大国崛起的案例,有12次是以战争为结局,只有4次是和平过渡,和平过渡的案例中有两例发生在“二战”之后。在艾利森教授看来,修昔底德陷阱的发生似乎有很大的概率。
这个理论,直指中国。
意思是中美两国会进入修昔底德陷阱。
虽然艾利森教授本人,反复讲,中美两国有可能避免这一情况,其本人希望避免中美战争。
但这个理论一提出,马上得到无数知识分子的认同。
各类基于此理论的学说学派峰起云涌,一时间,这个概念成为中美关系的标准定义。
自此,美国普通民众的观念开始发生改变。
美国是世界中心,怎么能允许一个国家来挑战自己的中心地位呢?
原本美国人是乐见中国的经济发展,并有着充足的自信。但在中国经济强势发展数十年后,新的理论——修昔底德陷阱让美国民众开始视中国为敌,尽管他们大多数人根本对中国一无所知,但基于美国例外论、中心论,他们无法接受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国家要来挑战美国。
尽管中国政府反复表达,取代美国成为世界霸主从来不是中国政府的目标,但于事无补。
概念建立 了,理论建立了,就很难被 改变。
更何况,中国政府也不怎么懂得如何去传达这样的观点来缓和美国民间的警惕情绪。
那这个理论错在哪呢?
他错在将人当作机器人。
政府的行动,也是具体人做出来的具体行动,他不是一个机器人,会根据固定的态势就必然做出某种反应。
政府大多数长期行为,是该国民众观念的投射,民众观念是随时会发生改变,没有规律,更谈不上面对某种国与国的态势,就一定做出某种反应。
在这一理论提出后,奥巴马宣布调整其国际关系战略,将美国的对外关系重点战略调整为亚太战略,并宣布将大量军力部署在亚太地区,同时定义中美关系为竞争关系。
在此之前,美国大多数媒体上盛行的是中国崩溃论,在这一理论被广泛接受后,美国媒体上开始流行的是中国威胁论。
你看,这两种逻辑观点完全相反的理论,却可以这么快就在美国的观念市场上迅速切换。
在知识分子的理论推动下,从来不关心中国,甚至对中国根本一无所知的美国民众,就莫名其妙的加入了反感中国的队伍中。
因为修昔底德陷阱有力地挑战了美国中心论、美国例外论。
第二次 加深对中国反感的理论,则是美国失败论。
这个理论,没有人清晰地表达,是我总结的。
我为什么这么总结呢?
因为川普在定义美国现状时,将外来移民、工作机会减少,传统价值没落,经济不好,归因于各种原因,并提出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其言外之意,就是美国当下已经失败。
而其在经济上的主张,就是中国抢走了美国的工作机会,抢走了美国的好企业。
这就是经济上的失败归因于中国的美国失败论。
这也是贸易战发动的理论基础。
川普说,民主党人历史上对中国采取绥靖政策,导致中国逐步强大,抢走了美国的企业和美国人的工作机会,他要改变这一切。
"半个世纪以来,他们(民主党人)将工作岗位转移到了中国。"特朗普说,他还承诺将这些工作岗位还给美国人。
“全世界都厌恶我们的总统”,周五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约翰斯敦的一次集会上,特朗普这样表示,“全世界都讨厌我们,你们该看看,在菲律宾年复一年地发生了些什么,他们现在转向了俄罗斯和中国,因为他们不喜欢一个虚弱的美国”。
这是修昔底德陷阱理论的进一步解释 ,修昔底德陷阱只是说两个大国之间必然发生冲突,而美国失败论,则是进一步解释为什么另一个大国会崛起。
特朗普称,如果拜登当选了,中国就会控制美国,而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他要建立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完全恢复美国制造业的独立性,让关键供应链回流美国,结束对中国的依赖。
美国保守派的青壮一代中颇具盛名、曾被《纽约时报》资深保守派媒体人David Brooks褒赞“为共和党指出了最清晰的前路”的道萨特(Ross Douthat),向《纽约时报》投稿,文章题目就叫 “美利坚帝国的衰落”,作者为在其在文中将美利坚帝国的衰落与古罗马相对比,称美国正陷入“一个糟糕但并非不可挽回的局面”
蓬佩奥在尼克松的故居,宣告对华“接触政策”的失败,大概是真的想把中美关系往死里整了,连共和党前总统的面子都不给了。
这背后的逻辑链条已然显示,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的口号的意思就是美国已在衰落,衰落的原因就是因为对华政策错误,导致中国崛起,抢走美国人的工作机会和企业。
美国政客们不肯面对一个现实,美国生产美元,才是逼走企业的最最根本的原因,因为如果企业不在美国之外,那美国如何输出美元?
美国政客们也不愿意反思,正是因为民主共和二党,对美国自治的立国之本的反复破坏,才导致今天的美国的衰落。
之所以这些理论会在美国流行并得到接受,本质上的原因还是美国人不具备反思精神,老大当久了,老子天下第一的心态太固执了,所以出现问题,就从外部找原因。
政客将美国出现的问题归因于国外,是最容易获得民心的,因为美国中心论太深入人心,美国人不接受美国的自由衰退才是美国落后的原因。
而中国就是这个靶子,可能还要当很长时间的靶子,针对中国的干预、指责,制裁手段,可能依然是未来美国政府获得民意叫好的最好手段。
游走在中美之间的生意人,企业家,反复受虐,可能是一个常态。
这世界之所以不太平,一切都是错误的思想造就的。
写文不易,喜欢的给个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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