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我们进行了一场思想考古。
我们挖出了那个潜藏在近两个世纪全球‘反商反资本’浪潮之下的思想‘震源’——劳动价值论。
我们看到,这个‘汗水=价值,利润=盗窃’的简单观念,是如何在欧美,变成了工会斗争的战斧;在拉美,变成了‘解放神学’的十字架;在前苏联,变成了‘剥夺剥夺者’的断头台。
它就像一个强大的思想病毒,一旦感染,就会让人看世界的眼光都发生偏转,把合作看成斗争,把共赢看成剥削。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病毒,有解药吗?
有。
而且,解药被发现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得多。
就在卡尔·马克思还在大英图书馆里,奋笔疾书,论证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时候。在欧洲大陆的另一端,一场不那么引人注目,却在思想史上堪称‘哥白尼式革命’的头脑风暴,已经悄然发生了。
这场革命,将彻底颠覆此前所有关于‘价值’的定义。
它将告诉我们一个简单到近乎常识,却被无数聪明人忽略了上千年的真相:
一个东西的价值,从来就不‘内在于’这个东西本身,不取决于它是由什么构成的,也不取决于制造它的人付出了多少汗水。
它的价值,只存在于一个地方——那就是,你的心里。
或者说,价值,是一种纯粹的、个人的、此时此地的主观评价。
这个听起来有点玄的观点,就是我们这一章要为你隆重介绍的‘解药’——主观价值论。
我保证,一旦你理解了这个观念,你再回头去看我们之前讨论的劳动价值论所推导出来的各种结论,你会觉得,它们简直荒谬得像一出喜剧。
要理解这场革命,我们得先回到那个让亚当·斯密头疼不已的‘水与钻石的悖论’。
为什么救命的水那么便宜,而没啥大用的钻石那么贵?
劳动价值论,是解释不了的。因为开采钻石付出的劳动,和建设一个城市的供水系统付出的劳动,哪个更多?这根本没法比较。
这个难题,像一个幽灵,困扰了经济学家们近一百年。
直到19世纪70年代,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欧洲的三个不同地方,有三个互不相识的男人,独立地想出了同一个答案。
他们是英国的威廉姆·斯坦利·杰文斯,奥地利维也纳的卡尔·门格尔,和瑞士洛桑的里昂·瓦尔拉斯。
他们共同开启了经济学史上的“‘边际革命”。这三个人也被称作为边际三杰。
‘边际’这个词,听着有点学术,但它的意思特别简单。就是‘新增的那一个单位’。
这三个天才,他们的核心洞见是:人做决策时,不是在‘所有水’和‘所有钻石’之间做比较,而是在‘再多一杯水’和‘再多一颗钻石’之间做权衡。
决定一个东西价格的,不是它的‘总效用’,而是它的‘边际效用’——也就是你消费的‘最后一个’单位,或者你将要消费的‘下一个’单位,带给你的满足感。
我们来举个例子。
想象一下,你刚在撒哈拉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渴得快要死了。这时候,我给你一瓶水。这第一瓶水,对你来说,价值连城,你愿意用身上所有的钱去换。它的边际效用,是无限大。
你喝完了,还是渴。我再给你第二瓶。这第二瓶水,它的边际效用,在下降。
到了第三瓶水,这时,你已经性命无虞了,这时,让你先水和钻石,你就不一定选择水了,你这时的主观价值排序中,你可能就会选择钻石了。
你的主观价值随时在发生变化,水和钻石,在每一个时刻点对你的边际效用是不一样的。
你看,‘边际效用递减’,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体验到的心理规律。
现在,我们再用这个武器,去砍‘水与钻石的悖论’。
水,对人类的总效用,当然比钻石大得多。
但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水,是极其丰裕的。
我们随时都能得到它。所以,我们决策时面对的,永远是那个‘第N+1杯水’,它的边际效用,非常非常低。
所以,它的价格,也就非常非常低。
而钻石呢?它极其稀缺。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我们面对的,永远是那个‘第一颗钻石’。
它带给我们的那种满足感、炫耀感、或者求婚成功后的幸福感,是巨大的。它的边际效用,非常非常高。所以,它的价格,也就非常非常高。
悖论,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这场‘边际革命’,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古典经济学的夜空。
它把价值的源头,从生产端,从那个客观的、过去的‘劳动投入’,一下子拉到了消费端,拉到了这个主观的、未来的‘欲望满足’。
从此,经济学的大厦,就建立在了一块全新的、坚实的地基之上。
这个地基,就是“价值,源于主观评价”。
那么,这个看起来有点抽象的理论,到底有什么用?它能如何帮助我们,去戳破那些现实世界里的舆-论泡沫呢?
接下来,我们就用这把‘主观价值论’的手术刀,去解剖几个具体的、在欧美社会引发了巨大争议的现象。
先要回到所谓的劳资冲突。
当"剥削"遇见真相
虽然上一章讲过,但还是要从那个最著名、最"科学"、最让人信服的概念开始——剩余价值开始
马克思的逻辑,看起来无懈可击:
工人老王,在一家制鞋厂工作。他一天工作8小时,制造了10双鞋子。每双鞋子在市场上卖100元,总共1000元。但老王只拿到了200元的工资。
那剩下的800元去哪了?
被资本家偷走了!
这800元,就是老王被"剥削"的"剩余价值"。
这个逻辑,简单、直观、愤怒。它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它给了千千万万感到愤怒的人一个明确的敌人,一个清晰的目标。
但是,这个看似完美的逻辑,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它假设:那10双鞋子的1000元价值,是老王"创造"出来的。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让我们做一个残酷的思想实验。
老王,带着他精湛的制鞋手艺,跑到撒哈拉沙漠的正中央,那里没有鞋店,没有顾客,什么都没有。他花了一整天,用沙子和骆驼毛,精心制作了10双"鞋子"。
请问:这10双鞋子值多少钱?
答案是:一文不值。
不管老王付出了多少汗水,不管他的手艺多么精湛,只要没有人需要这些鞋子,它们的价值就是零。
价值,不是老王"放进"鞋子里的东西。价值,是消费者"给予"鞋子的评价。
没有消费者,就没有价值。没有市场,就没有价格。
价值不由劳动时间决定,而是由消费者最终的主观上的评值决定。
那么,在制鞋厂里,到底是谁创造了那1000元的价值?
是老王的手艺?
当然,这是必要条件之一。但仅仅有手艺还不够。
是那家制鞋厂的老板?
让我们看看这个老板都做了什么:
他调研市场,发现消费者需要什么样的鞋子。他设计产品,决定款式、颜色、尺码的搭配。他采购原材料,确保质量和成本的平衡。他建立销售渠道,让鞋子能够到达消费者手中。他承担风险,如果鞋子卖不出去,所有损失都由他承担。
是那些购买鞋子的消费者?
没有他们的需求和支付意愿,再好的鞋子也只是一堆废料。
你看,价值的创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是一场复杂的、多方参与的协同表演。
老王的手艺、老板的市场洞察、消费者的购买需求,缺少任何一个环节,那1000元的价值都不会存在。
"剩余价值"理论的致命错误,就在于它把一个多方协作的成果,完全归功于其中一方。
荒谬吗?当然荒谬。
但这正是"剩余价值"理论的内在逻辑。
如果剩余价值是个伪概念,那么建立在它基础上的整套"剥削理论",自然也就轰然倒塌了。
但是,批评者会说:等等!如果真的是公平交易,为什么程序员拿2万,老板却能赚200万?这难道不证明了剥削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触及了另一个被严重误解的概念——工资。
在劳动价值论的框架下,工资应该等于工人"创造"的价值。如果工资低于这个价值,就是剥削。
但主观价值论告诉我们:工资,就像所有商品的价格一样,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
为什么顶级程序员能拿到年薪百万,而普通工人只能拿到几万?
不是因为程序员"创造"了更多价值,而是因为:
第一,稀缺性不同。能写出高质量代码的程序员,在全世界都是稀缺资源。而能进行简单重复劳动的工人,相对来说供给充足。
第二,可替代性不同。一个顶级程序员的离职,可能导致整个项目的延期或失败。而一个普通工人的离职,通常可以很快找到替代者。
第三,影响范围不同。一个程序员写出的代码,可能被几千万用户使用,产生巨大的商业价值。而一个工人的劳动,影响范围相对有限。
总结来说,不同劳动者的收入,是由这个人对于一个企业的边际上的价值决定的,也是由企业主主观进行评值的。
他最终依然是由消费者们来决定的,如果老板的判断与消费者的评值判断不一样,花了大价钱雇佣了一个没有让消费者不愿意为他的劳动增加付出的人,那么,老板在这一笔劳工交易中,将发生亏损。
那么,企业家创造了价值吗?是剥削者吗?
不,企业家是最重要的预测消费者主观价值评判的人。
他来决定生产什么,如何组织资源为消费者生产,如果判断错误,他就要亏损。
因为价值最终是由消费者的主观评值决定。
按马克思的理论,如果存在剩余价值,那将推导出一个无比荒唐的悖论:
既然雇佣工人,就能剥削工人,就能获得剩余价值,那么,现在这个社会,谁不能开家公司?租个小写字楼,一个月 仅需一千块,马上可以雇佣两个员工,然后开始剥削他们。
我就见过一个忠实的马克思理论的支持者,他在高校读完马理论后,就坚定了一个信念,我一定要当一个剥削者,不要当一个受剥削者,然后离开大学就拿着家里的钱去创业。
结果,你可想而知,他把家里给的几十万亏个精光。
他不仅没有拿到什么剩余价值,没有当上剥削者,反而成为了征信黑名单用户。
如果剥削阶级是存在的,那么,你怎么解释中国中小企业三年破产率90%,你怎么解释,大部分卖房卖车的,全部是那些失败的企业家?
不是可以天天剥削工人赚到剩余价值吗?怎么全部亏损了呢?
马克思是怎么回应这些问题呢?他开始了胡说八道。
马克思会说,个别企业家的失败并不能否定剩余价值的存在。就像个别工人失业不能否定工人阶级的存在一样。
剩余价值是在整个社会层面被资本家阶级集体剥削的,而不是每个资本家都能成功剥削。
这就是在说胡说了,既然每一个资本家雇佣劳动者的行为,对应不了具体的剩余价值,对应不了剥削行为,那这个理论就完全是错误的。
马克思还说,资本家之间的竞争会导致"利润率趋于平均化"。一些资本家获得超额利润,另一些则亏损,但总体上剩余价值还是被资本家阶级所占有。失败的企业家只是这场竞争中的失败者。
那我就要问了,既然很多企业在亏损,那他们剥削的剩余价值去哪了?
最后马克思不得不自己想办法打圆场,他说,"不是所有企业主都是资本家",需要区分"资本家"和"小资产阶级"。
那些小企业主、个体户,在马克思看来并不是真正的"资本家",而是"小资产阶级"。他们往往既是劳动者又是所有者,处于资本家和无产者之间的中间地位。
既然雇佣就是剥削,那你搞出这些例外来,这还是一个能逻辑一致的理论吗?
最后,马克思实在解释不了啦,就往垄断上扯,他说,真正的剥削来自于对生产资料的垄断。那些失败的小企业主并没有形成垄断,所以无法获得稳定的剩余价值。
只有大资本家才能通过垄断地位持续剥削工人。
这又是明显的错误,因为不管你多大的企业,一般定义的垄断是说其市场份额上的垄断,是相对于消费者的垄断,你在劳工市场上,哪来的垄断?
你是一个全球唯一的车企,但是你的员工依然可以去另一家手机厂上班。这种垄断的定义,与劳工与企业的交易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这只能证明了马克思在回应这个问题上的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理论不能保持逻辑一致,不断搞例外,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在阿里巴巴公司中,谁是"资本家",谁是"无产阶级"?
马云是资本家吗?他最初只有50万人民币的启动资金,按照传统标准,他连"小资产阶级"都算不上。
那些程序员是无产阶级吗?他们的年薪动辄几十万、几百万,比很多传统的"小老板"都富有。
那些持有阿里巴巴股票的投资者是剥削者吗?他们中很多是普通的退休工人,通过养老基金投资获得收益。
在今天的经济体系中,每个人都同时是劳动者、投资者和消费者。
如果企业家购买劳动力就是剥削,那你在小卖部买个东西也叫剥削。
讲完了剥削问题,还有其他的问题,劳动价值论,影响的可不只是剩余价值理论,还带来了大量的反商情绪。
接下来,我们要看另一个行业,那个让无数人又爱又恨的行业——奢侈品。
奢侈品
法国这个国家,对富人,有一种特别拧巴的心态。
一方面,他们为自己的奢侈品行业感到无比自豪。
以贝尔纳·阿尔诺执掌的LVMH集团(旗下有路易威登、迪奥、蒂凡尼等),和弗朗索瓦-亨利·皮诺执掌的开云集团(旗下有古驰、圣罗兰、巴黎世家等)为代表的奢侈品帝国,是法国的经济支柱和国家名片。
但另一方面,当法国的左翼媒体和政客,比如‘不屈法兰西’党的领袖让-吕克·梅朗雄,需要煽动民众情绪的时候,这些奢侈品公司和它们的老板,就成了最好的靶子。
他们会质问:‘一个爱马仕的铂金包,成本才多少钱?凭什么能卖到几十万?这难道不是对社会财富的巨大浪费吗?’
‘阿尔诺和皮诺,他们成了欧洲首富,他们为社会创造了什么真实价值吗?他们不就是通过营销,给一堆普通的商品,贴上一个昂贵的标签,然后去收割那些虚荣的人的智商税吗?’
这种叙事,在法国非常有市场。
所以,‘对奢侈品征收重税’,就成了一个长盛不衰的、具有极高民意支持度的政治主张。人们普遍觉得,这是在‘劫富济贫’,是在实现社会公平。
你看,这种舆论的底层代码是什么?
又是那个我们熟悉的‘劳动价值论’的幽灵。
人们下意识地认为,一个东西的‘真实价值’,应该约等于它的生产成本(材料费+工时费)。任何远超成本的售价,就是不合理的‘暴利’,就是‘泡沫’。
一个铂金包,用的那点皮料,加上工匠几个小时的手工,成本能有多少?所以,它卖二十万,就是‘黑心’。
但‘主观价值论’,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视角。
主观价值论告诉我们,一个铂金包的价值,根本就不在于那张皮,也不在于那个工匠。
它的价值,在于它能够满足购买者的一系列主观需求。
它满足了对美的需求:它代表了顶级的设计、工艺和美学。
它满足了对稀缺性的需求:你不是想买就能买到,你需要排队,需要配货,这种获得的难度,本身就构成了价值的一部分。
它满足了社交认同的需求:拥有它,意味着你进入了一个特定的圈层,它是一个无需言说的身份名片。
它甚至满足了投资和传承的需求:很多人买它,是因为它被认为能够保值,甚至升值。
你看,所有这些价值——美、稀缺、身份、梦想、投资预期——哪一个,是可以用‘劳动时间’来衡量的?
一个也衡量不了。
它们都是纯粹的、存在于消费者头脑中的、主观的评价。
消费者花二十万买的,根本就不是一个‘装东西的皮具’,他们买的是一个由品牌历史、设计故事、明星效应、社交网络共同构建起来的**‘符号包裹’**。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奢侈品行业的本质,不是制造业,而是‘意义制造业’和‘梦想制造业’。
好了,现在我们来看看,如果法国政府真的顺应民意,对奢侈品行业征收惩罚性的重税,或者进行价格管制,会发生什么。
第一,直接的经济打击。
你以为奢侈品行业,只是让阿尔诺和皮诺这两个人富了?
错了。
在他们身后,是一个庞大无比的、金字塔形的产业链。
塔尖,是那些顶级的创意总监和设计师。
往下,是成千上万名拥有精湛手艺的皮具工匠、裁缝、制表师、珠宝匠。这些人,很多都是在法国的小镇里,世代传承的手艺人。他们是法国制造业的精华。
再往下,是遍布全球的几万家门店里,那些拿着体面薪水的销售人员、店长、橱窗设计师。
再往下,是为他们提供顶级皮革、面料、金属配件的供应商,是为他们拍摄精美广告的摄影师、模特和制作公司……
你对这个行业的塔尖征收一笔重税,这股压力,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地传导到整个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最终,导致的是大量高技能岗位的流失。
第二,更致命的,是资本和人才的外逃。
LVMH和开云,都是全球性的公司。它们的市场在全球,它们的生产基地在全球,它们的人才,也来自全球。
如果法国的营商环境,因为这种‘仇富’的舆论和政策而持续恶化,你觉得阿尔诺和皮诺会坐以待毙吗?
他们当然不会。
他们会把更多的投资,放到意大利、瑞士。他们会把设计中心,搬到米兰、伦敦。他们会把更多的生产线,设在其他成本更低、政策更友好的国家。
他们甚至可以像德帕迪约一样,把公司的总部和自己的国籍,都迁到国外去。
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是法国,这个奢侈品王国的桂冠,会慢慢褪色。那只最会下金蛋的鹅,会被人们以‘公平’的名义,亲手杀死。
幸运的是,近年来,像马克龙这样的法国领导人,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顶着压力,为企业和资本减税,试图留住这只鹅。
但这个故事,给了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对一个行业的价值的误判,尤其是基于“成本论”的价值盲视,会催生出看似正义、实则极具破坏性的民粹舆-论和管制政策。
其最终代价,是整个国家核心竞争力的丧失。
聊完了对‘奢侈品’这个有形商品的价值误判。
接下来,我们要去看一个更‘虚拟’、也更被妖魔化的东西——金融投机。
金融业
如果说,大家对一个包包的价值,还只是停留在‘不理解’的层面。那么,对于金融市场里的很多行为,比如‘做空’、‘对冲’、‘衍生品’,公众的情绪,就直接是憎恨和恐惧了。
司马南在骂资本时,就天天骂金融业,谁要做了贷款公司,那就是万恶的资本家了,这种思维本质上也是劳动价值论导致,认为金融虚拟经济不创造 价值,这样的思想在中国,比剥削论更有市场。
在很多人看来,金融市场,就是一个巨大的、脱离实体经济的赌场。里面坐着一群最聪明的、西装革履的赌徒,他们不生产一寸布、一粒米,却通过敲击键盘,就能让财富在不同账户之间瞬间转移,甚至能让一家好端端的公司灰飞烟灭。
这,简直就是现代版的‘炼金术’,不,是‘吸血术’!
今天,我们就来解剖一场近年来最能体现这种公众情绪的、史诗级的大对决。
这场对决,发生在美国。对阵的一方,是华尔街最顶尖、最冷酷的对冲基金;另一方,是来自四面八方、聚集在网络论坛上的、成千上万的‘韭菜’散户。
史称——‘GameStop圣战’。
故事的主角,是一家叫GameStop(游戏驿站)的公司。
这是一家主要靠在线下门店,卖实体游戏光盘和游戏主机的连锁店。你想想看,在今天这个数字时代,大家都直接在网上下载游戏了,谁还去买光盘啊?
所以,这家公司的业务,一直在走下坡路,眼看着就要被时代淘汰了。
华尔街的那些对冲基金,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像梅尔文资本这样的顶尖基金,就开始大量地‘做空’这家公司的股票。
‘做空’是什么意思?简单说,就是我赌你未来会跌。我先从别人那里借来你的股票,以现在的10块钱高价卖掉。等将来你的股价跌到1块钱了,我再从市场上买回来,还给人家。这一来一回,我就净赚了9块钱。
你看,做空者,就是一群靠着预测一家公司的“死亡”来赚钱的人。
这在普通人的道德直觉里,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你这不是在诅咒人家吗?太恶毒了!
就在华尔街的空头们,布下天罗地网,等着GameStop股价崩盘,好收割利润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美国一个类似咱们贴吧的社交新闻论坛,叫Reddit上,有一个叫‘华尔街赌场’的板块。这里聚集了一大群喜欢冒险、言语粗鄙、自嘲为‘猿人’和‘白痴’的年轻散户。
其中,一个网名叫**‘咆哮的小猫’的博主,真名叫基思·吉尔,他通过大量的研究,认为GameStop这家公司,其实并没有华尔街想的那么糟,它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了。
他的分析,点燃了整个板块的情绪。
散户们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次投资机会,更是一场向华尔街复仇的圣战!
凭什么这帮西装革履的精英,能决定一家公司的生死?
他们当年搞出金融危机,让我们父母失去了房子,现在又想来搞垮我们童年记忆里的游戏驿站?
兄弟们,团结起来!买入!持有!我们要把这帮空头,给活活挤爆!’(这个过程叫‘逼空’ )
于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由网络舆论驱动的散户大军,向华尔街的金融巨头,发起了冲锋。
成千上万的散户,用他们零散的资金,疯狂地买入GameStop的股票。股价像坐上了火箭,在短短几天之内,从十几美元,一度飙升到了近500美元!
结果是,那些做空的对冲基金,亏得血本无归。
梅尔文资本,这家管理着上百亿美元资产的明星基金,在一个月之内,就亏掉了超过50%,最后不得不接受其他基金的紧急输血,才免于倒闭。
这场‘韭菜的胜利’,立刻成了全球媒体的头条。
整个舆论场,都为散户们的‘屠龙’壮举而欢呼。他们被描绘成反抗金融霸权、实现阶级正义的现代罗宾汉。而那些亏损的对冲基金,则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场舆论狂欢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错误观念?
它认为,价值,只能是正向的、建设性的。
你买入一家公司的股票(做多),是看好它,是支持它发展,这是‘好的’投资。
你卖出一家公司的股票(做空),是看衰它,是诅咒它倒闭,这是‘坏的’投机。
这种观念,和‘劳动价值论’是一脉相承的。
它认为,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的、‘建设性’的行为,才创造价值。而像‘做空’这种纯粹的、基于负面判断的金融操作,是不创造任何价值的,它只是在进行财富的零和转移,甚至是在搞破坏。
但是,‘主观价值论’,再一次给了我们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
主观价值论告诉我们,一个东西的价值,源于人们对它未来能够满足自己需求的主观评价。
这个‘评价’,当然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
做多者,是对一家公司的未来,做出了乐观的、正面的主观评价。他相信,这家公司未来的盈利能力会很强。
做空者,则是对这家公司的未来,做出了悲观的、负面的主观评价。他相信,这家公司的商业模式已经过时,未来的盈利能力会很差。
一个健康、成熟的市场,就像一个开放的言论广场,它既需要乐观者的赞美,也需要悲观者的批评。
做空者,就是这个市场里,最重要、也最勇敢的‘批评家’。
他们存在的社会功能,是什么?
第一,他们是市场的‘清道夫’和‘预警器’。
他们通过专业的、深入的研究,去寻找那些被高估的、存在泡沫的、甚至有财务欺诈行为的公司。然后,他们用自己的真金白银下注,通过做空行为,向整个市场发出一个强烈的负面信号:‘小心!这家公司有问题!’
这种信号,有助于抑制资产泡沫的无限膨胀,让价格能更早地回归到合理的价值区间。这保护了那些后知后觉的投资者,免于在泡沫破裂的最高点接盘。
历史上,许多著名的财务造假大案,比如美国的安然公司,中国的瑞幸咖啡,最初都是由敏锐的做空机构,比如浑水公司,率先发现疑点并公之于众的。
可以说,做空者,就是市场里的‘啄木鸟’,专门去啄那些已经被蛀虫侵蚀的‘坏树’。
第二,他们为市场提供了‘流动性’和‘对冲工具’。
做空机制的存在,让那些持有大量股票的机构投资者(比如养老基金),可以有一个对冲风险的工具。当他们担心市场会下跌时,可以通过做空股指期货等方式,来保护自己的投资组合,从而避免在恐慌中大规模抛售股票,引发市场崩盘。
好了,我们再回到GameStop事件。
在这场民粹舆论的狂欢之后,美国政坛掀起了一场针对华尔街的‘清算’。
以伊丽莎白·沃伦为代表的进步派议员,立刻致信美国证监会(SEC),要求彻查对冲基金的‘掠夺性行为’,并呼吁对‘做空机制’进行更严格的限制。
国会甚至为此举行了听证会,把‘咆哮的小猫’吉尔、对冲基金的大佬,以及在线券商罗宾汉(Robinhood)的CEO,都叫到了一起进行质询。
想象一下,如果这种强大的舆论,最终真的推动了政府出台严厉限制甚至禁止做空的管制政策,会发生什么?
那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市场将失去一半的智慧。 一个只允许看多、不允许看空的市场,就像一个只允许唱赞歌、不允许提意见的社会,它必然是一个充满谎言和巨大泡沫的虚假市场。价格发现的功能,将被严重削弱。.
资产泡沫将更加肆无忌惮。 没有了空头的制约,那些擅长讲故事、炒概念的公司,其股价可能会被吹到天上。而当泡沫最终破裂时,其破坏力将比GameStop事件大得多,最终受害的,将是千千万万的普通投资者。
金融欺诈将更加难以被发现。 ‘啄木鸟’被赶走了,那些蛀虫,就可以更安心地侵蚀上市公司的价值,直到大厦倾塌。
幸运的是,美国相对成熟的金融监管体系,最终顶住了这股民粹的压力,没有对做空机制本身动刀。
但Game-Stop事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
对一个看似“破坏性”的金融行为的价值的误判,会催生出要求政府进行干预的强大民粹舆论。而这种干预,一旦实施,其结果,不是让市场变得更“公平”,而是让它变得更“愚蠢”和更“危险”。
聊完了对金融投机的误解,我们最后,要去看看另一个同样被视为‘不务正业’的行业——娱乐业。
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中,无数人将这些人骂为戏子,其实是在说他们不创造价值,这依然是劳动价值论的翻版。
娱乐业
现在,我们要解剖最后一个,也是离我们普通人生活最近的一个对象。
它就是——娱乐业。
这个行业,在今天,可以说是占据了我们绝大部分的闲暇时间。我们刷的短视频,追的剧,看的球赛,玩的游戏……都属于这个范畴。
但同时,这个行业,也承受着最多的道德指责。
它常常被批评为‘不务正业’、‘精神鸦片’、‘误国误民’。
而我们的案例,要选择一个把‘娱乐至死’的精神,发挥到极致的国家——印度。
在印度,有两样东西,可以说是全民的‘宗教’。一个,是电影,特别是宝莱坞的歌舞片;另一个,是板球。
这个故事,将告诉我们,当我们用一种陈旧的、物质主义的眼光,去评判这些新兴的、满足人类精神需求的产业时,我们会犯下多么可笑,又多么危险的错误。
如果你去过印度,你会立刻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对电影和板球的狂热。
电影院门口,永远排着长队。宝莱坞三大‘汗’——沙鲁克·汗、阿米尔·汗、萨尔曼·汗)——他们的海报,被贴在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地位,堪比神明。
而当印度板球超级联赛开打时,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停顿。
板球巨星,比如维拉特·科利,他的每一次挥棒,都牵动着十多亿人的心。
这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娱乐产业,创造了惊人的财富。
IPL的媒体转播权,能卖出几十亿美元的天价。顶级电影明星和板球运动员的收入,更是高到令人咋舌。
但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批评声音,也始终存在。
这种声音,主要来自印度的知识分子、传统媒体和一些社会活动家。他们的论调,听起来总是那么地‘政治正确’,那么地‘忧国忧民’:
‘看看我们的国家吧!还有数以亿计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上不起学,还有那么多的村庄没有干净的饮用水!’
‘在这样一个国家,我们怎么能容忍,一个演员、一个运动员,一场电影、一场比赛,就能赚到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卢比?’
‘这太不道德了!这是对社会资源的巨大错配!如果把这些钱,都投入到修路、建厂、搞科研这些‘正事’上去,我们的国家,该有多大的发展啊!’
这种舆论,在印度非常有市场。它迎合了一种普遍的、对贫富差距的焦虑,以及一种根深蒂固的、认为只有‘实体经济’才重要的**‘物质生产崇拜’**。
这种‘娱乐业无用论’的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错误观念?
它是一种用‘工程师’的、或者说‘计划经济’的眼光,来审判市场所有人自愿作出主观价值判断的傲慢。
在这种眼光看来,社会资源,就像一堆乐高积木。应该有一个聪明的、全知的‘大脑’(通常是政府或知识精英),来规划这些积木,应该优先搭成一个‘工厂’、一个‘大桥’,还是一个‘火箭’。
而‘电影院’、‘体育场’这些东西,则是次要的、奢侈的、甚至是有害的,因为它们“浪费”了本可用于更“重要”事业的积木。
这套逻辑,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它和‘劳动价值论’,是表兄弟。
它们都试图用一个客观的、外在的、精英的标准*,去定义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没价值’的。
一个工程师的劳动,是有价值的,因为它能造出机器。一个农民的劳动,是有价值的,因为它能种出粮食。
而一个演员的唱唱跳跳,一个运动员的跑跑颠颠,它们创造了什么‘物质’财富吗?没有。所以,它们是‘没价值’的,或者说,它们的价值,不应该那么高。
但‘主观价值论’,再一次,给了我们一个颠覆性的视角。
主观价值论的核心,就是一句话:价值,不由生产者定义,也不由评论家定义,而只能由消费者定义。
一个东西是否有价值,唯一的标准,就是看它是否满足了某个人的主观需求。
你饿了,需要一个面包来填饱肚子,这是一种需求。
你辛苦工作了一天,感到疲惫和空虚,需要看一部两个半小时的宝莱坞电影,来获得放松、快乐和情感的宣泄,这,同样是一种需求。
而且,这两种需求,没有高下之分。它们都是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最真实、最迫切的感受。
沙鲁克·汗的天价片酬,维拉特·科利的天价合同,它们是怎么来的?
不是印度政府给的,也不是哪个评奖委员会定的。
而是由数以亿计的印度消费者,用他们口袋里一张张的卢比,一张张的电影票,一次次的付费订阅,共同‘投票’投出来的。
每一个印度观众,当他决定花100卢比去看一场电影,而不是用这100卢比去多买几个土豆时,他就在用自己的行动,向整个市场宣告:在此时此刻,这部电影带给我的精神满足,其价值,要高于那几个土豆带给我的生理满足。
整个娱乐产业的巨大财富,就是由这无数个微小、分散、却真实无比的‘主观评价’,汇集而成的。
明星和运动员,他们之所以能获得如此高的收入,是因为他们是这个价值创造链条上,那个最稀缺、最不可替代的生产要素。
你可以轻易地找到一万个愿意跑龙套的演员,但你找不到第二个沙鲁克·汗。
所以,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指责娱乐业‘不创造价值’,或者‘价值与收入不匹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因为它预设了一个外在的、客观的‘价值裁判’,而这个裁判,在真实的市场中,根本就不存在。
好了,我们来做个思想实验。
如果印度政府,真的被这种‘娱乐业有害论’的舆论所绑架,决定要对这个行业,进行严厉的管制,会发生什么?
第一种管制:征收惩罚性的“罪恶税”。
政府可以宣布,电影、板球比赛,和烟、酒、赌博一样,都是‘不健康的’消费,要对它们征收高额的消费税或娱乐税。
后果是什么?
电影票价和比赛门票价格,会大幅上涨。直接的受害者,就是那些收入不高,但恰恰最需要这些廉价娱乐来慰藉心灵的普通大众。他们看一场电影的成本,可能就从一顿午饭钱,涨成了一天的饭钱。他们这点可怜的快乐,被剥夺了。
第二种管制:对明星的片酬进行行政限制。
政府可以规定,一个演员一部电影的片酬,不得超过某个上限。
后果是什么?
首先,是人才的流失。印度的顶级明星和导演,可能会更多地选择去好莱坞,或者去中东那些愿意为他们一掷千金的国家发展。
其次,是整个产业质量的下降。既然演得好演得坏,最高都只能拿那么多钱,那明星们努力提升演技、挑战高难度角色的动力,就会大大减弱。整个宝莱坞,可能会陷入一种‘吃大锅饭’式的平庸之中。
最终的灾难是什么?
是印度,这个国家,将亲手摧毁自己最具全球竞争力的、最强大的软实力产业。
宝莱坞的歌舞片,是印度最重要的文化输出符号,它在中东、在非洲、甚至在东亚,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IPL联赛,是全世界商业上最成功的体育联盟之一。
这些产业,不仅创造了巨大的经济价值和就业,更重要的是,它们在向全世界,讲述着一个现代的、充满活力的‘印度故事’。
如果因为一种狭隘的、物质主义的、工程师式的价值偏见,而用管制扼杀了这个产业。那将是印度这个国家,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一个社会,如何看待那些不能直接填饱肚子,但却能滋养心灵的产业,决定了这个社会,是只能停留在生存层面,还是能够走向一个更丰富、更多元、更繁荣的文明。
结语
好了,两篇文章,两万字,我用了很长的篇幅,只为了阐明一个核心观念——主观价值论,用来批驳劳动价值论。
劳动价值论一倒,什么剩余价值,什么阶级斗争,这一切理论全部失去了根基。
我们从毕加索的画,到爱马仕的包;从华尔街的做空,到宝莱坞的歌舞。我们看到,所有这些看似‘不合理’的价值现象,背后都有着同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逻辑。
这个逻辑,我再为你重复一遍:
价值,源于需求,源于评价,源于每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独特偏好的个体。它不是客观的、不是唯一的、不是由成本决定的。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等于完成了我们最核心的一次‘世界观升级’。
我们等于给自己装上了一副全新的、能够洞察经济世界本质的‘X光眼镜’。
戴上这副眼镜,我们再去看那些‘反商业反资本’的舆论,就会发现,它们所有的立论基础,从根上,就是错的。
以上讲的都是国外的案例,实际上,你只要身在中国,观察舆论,上面这些舆论哪里不在中国涌现呢?
骂资本,996、反金融、认为房地产没有价值,认为直播要打赏没有价值.....
多如牛毛。
回到上一篇的开始,他依然是斯密面对水钻悖论轻率下的一个结论,就带来了几百年来的滔天舆论。
世界是由思想家主导的,思想帝王们的观念,才是当下世界各种纷争的真正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