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写了很多篇米莱了，今天换换话题。要知道，奥地利学派并不像是米莱演讲最后那句话，喊喊「自由万岁」就可以了。实际上，奥派经济学背后是一整套理论体系，其中涉及到很多艰深的逻辑思考，理解起来并不比那些用数学模型展示的经济学更简单，有的甚至更难。

今天这个问题，就是我正在精读的米塞斯的《货币与信用理论》，其中涉及到一个理论“回溯定理”。回溯定理可以很好的解释原有的货币现象，但是在解释比特币的时候，遇到了争议。我的分析也是一家之言，不一定对，算是抛砖引玉，希望能带来更多碰撞和交流。如果想一起精读米塞斯的《货币与信用理论》，也可以扫码加入。

五、比特币不是“币”

文丨张是之

一、什么是“回溯定理”？

“回溯定理”是米塞斯理论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首先指出，货币和商品之间的价格确定之后，仍然会发挥影响，因为这个价格是对货币进一步估价的基础。货币今天的价格联系着昨天和以前、明天和之后的价格。部分有关原文如下：

“回溯定理”解释了货币价值的起源和连续性问题，其基本思想是，货币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人们相信它将来还能被其他人接受作为交换的媒介。但这种信任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有一个历史基础。

换句话说，货币的价值可以追溯到它过去作为交换媒介的历史。如果一种物品从来没有被广泛接受作为交换媒介，那么它就不会突然变成货币。

就像我们追溯一条河流的源头，想要知道这条河流为什么会存在，就要一直往上游找，找到最初的水源。同样地，想要理解货币的价值，也要追溯它的历史，看看它最初是怎么来的。

这里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能无限往回追溯。货币最初的价值，来自于它作为商品的价值。比如说，早期的货币可能是金或银，这些金属本身就很有价值，满足人们的需求。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货币的价值不仅仅由它的原始商品价值决定了。当它被广泛接受作为交换媒介时，它的价值还受到了市场上供求关系的影响。

这就像黄金一样，它不仅仅因为工业用途而有价值，还因为人们相信它可以用来储存财富，所以在市场上需求很大，价格也就随之上涨。

“回溯定理”的实质是，用刚刚发生的、决定的购买力，解释下一刻的购买力，用昨天的购买力，解释今天的货币购买力。人们对未来货币购买力的预期在这个过程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而这种预期，又是源于刚刚过去的经验。

但“回溯定理”也同样被经济学家质疑，认为这种解释是一个无限的循环与回溯。米塞斯对这种质疑的解释是这样的：

回溯定理并非无穷尽地向前追溯。它会最终到达某一点，使解释得以完全，不再留下未解答的问题。如果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追溯货币的购买力，我们最后追到有关商品作为交换媒介的那个功用刚刚开始的那一时点。在这一时点，昨天的购买力，完全决定于非货币的即工业的需求，这种需求完全来自那些想将这种商品用之于货币以外用途的人们。（《人的行动》） 

也就是说，人们今天对货币的估值取决于人们昨天对货币购买力的观察。而昨天的货币购买力又受到前天货币购买力的影响。这样一来，货币购买力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就不再是一个静态时间点的循环论证问题，而是一个时间上继承和变化的动态过程。

而一个物品在成为货币之前，必须已经具有价值。这种价值不是因为它已经是货币，而是因为它有其他的用途或价值。一旦这个物品开始作为货币使用，即使它原来的价值来源消失了，它仍然有价值。

可以想象一下那些历史上曾经的货币，如果贝壳没有装饰价值，食盐没有食用价值，集中营里的香烟不是真正的香烟，那么它们一开始就不会进入人们的选择视野，就不会被广泛使用，也就更不可能在后来的交易中发挥媒介作用，一切都无从开始。

我们不妨再用战俘营里的“香烟货币”来帮助我们理解，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也有这样的情节，香烟是监狱里的硬通货，几乎能换到一切东西，比如糖果、酒甚至大麻。

电影里面安迪用来越狱的那个尖嘴锄头，也是瑞德通过三包香烟帮他换到的。香烟在监狱里面流行不止是电影故事，事实上在美国监狱没有禁烟之前，香烟确实是监狱里面的“货币”，为什么香烟能够成为监狱里面的硬通货？

香烟最开始只是作为普通商品，被战俘营营里的部分吸烟的人群拥有和使用。这时候香烟仅仅具有其原有的商品属性，但当第一个人放弃享受香烟带给他的快感，而是用它来交换其他商品的时候，香烟就增加了作为交换媒介的属性，也就是开始成为战俘营中的“货币”。

香烟还有几个特点，一价格明确，而且稳定，容易保存，不容易变质；第二，香烟容易分割，并与流通，一条香烟可以拆成好几包，一包烟又可以拆成好几根；第三，价值被广泛认同，战俘营里男性比较多，有烟瘾的战俘比较多。

当战俘营中使用“香烟货币”的人越来越多，原来不吸烟的人也开始拥有并使用香烟。此时香烟对不吸烟的人来说，只具有单纯的交换媒介作用。而这种作用，也已经独立于香烟最初那个单纯的功能。

让我们想象一下，战俘营里那个第一次把香烟当作货币的战俘，他是如何决定他手中那些香烟的“购买力”的？于是这就回到了边际效用递减原理的应用上，这个战俘根据他手中香烟的数量和边际上准备放弃的数量，来确定交换比率，也就是价格。

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人做出行动的决定，都是朝前看，都是面向未来做出的决定。这个战俘，第一次把香烟作为货币来使用，他的行动同样是面向未来的决定。他和他的交易对手所确定的价格，都是基于对未来的预期和预判。

正如约瑟夫·萨勒诺所指出的：

在决定自己现金余额的多少时，市场参与者感兴趣的是货币的未来购买力。在试图预测未来的价格结构时，他们采用的是近期的价格，比如昨天的价格。他们并不是机械地把昨天已实现的价格设计成未来价格，由于昨日经济数据的预期变化，他们只是将其作为评估今天将会出现并占据市场的价格结构的基础。[美]约瑟夫·萨勒诺：《货币：健全与非健全》，安佳、张涵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79页。 

在战俘营这个特殊的环境中，由于正常的货币无法使用，囚犯们需要找到一种广泛被接受并能用于交换的商品来作为新的“货币”。

香烟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样的“货币”，一方面是因为它们具有一定的普遍接受度。另一方面，香烟作为“货币”的价值也来源于它们过去作为交换媒介的历史。而一直往前追溯，香烟的最开始的“购买力”，实际上是来自其“使用价值”。

在战俘营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囚犯开始接受香烟作为交换的媒介。这种接受度不断增加，形成了一个正向的反馈循环，更多的人接受香烟作为货币，使得香烟的价值不断上升，进而又吸引了更多的人使用香烟进行交换。

因此，通过回溯定理我们可以看到，香烟作为货币的价值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基于它们在过去作为交换媒介的历史和战俘们的接受度。这种现象在战俘营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得以出现，并展示了货币价值的历史连续性在货币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管制非常严重的战俘营里，米塞斯的货币理论和回溯定理都可以适用，在更广泛的市场经济范围内，米塞斯的理论同样适用。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片段）

这个问题的讨论其实很早，早在2010年7月27日，比特币横空出世的第二年，在比特币早期的开发论坛上，一个昵称为“xc”的网友就发表了一篇文章“比特币并不违反米塞斯回归定理”。

他先引用罗斯巴德的讲解，介绍了“回溯定理”的基本内容，然后阐述了他自己的看法。他的基本观点是：

比特币经济中最早的业务是交易商（新自由标准、比特币市场、比特币交易所……）。

为了使比特币成为一种除间接交换以外没有商品使用价值的交换媒介，还必须有货币价格的解释性知识。市场交易商填补了这一空白，让比特币用户获得了这类知识。

比特币因此成为了PayPal的美元/pecunix/欧元之间的货币中介。

一旦货币（美元）与比特币之间能直接交换，货物提供者就能够将比特币视为潜在的交换媒介。

这符合货币回归定理，因为可以一直回推到传统的商品货币：比特币>美元>货币化金银（开始货币经济）>（结束易货经济）商品化金银。 

另外，xc 做了一个假设，假设比特币在交易所之外的价值有限，如果发生重大崩溃，所有价格比的知识都被抹去，比特币可能不会直接成为货币？xc 的回答是：

没有直接易货价值的法定货币肯定不会成为货币。而像黄金和白银这样在物物交换中有广泛认可的有直接价值的商品会首先出现。届时，经济会货币化为与金银的价格比。然后，比特币因其可交换的内在属性而受到重视，可能因此在贸易中变得流行起来。最初，价值创造者将继续以真正的货币（黄金盎司/比特币比率）来计算价格价值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比特币的价格可能会出现。

因此，只要比特币与美元/欧元等货币发生交换，比特币经济就可以利用现有价格比的知识。一段时间后，随着比特币的日益市场化，这些法定货币与比特币之间的价格比将产生直接使用比特币的价格。比特币经济因此出现。这符合米塞斯回归定理。 

当时中本聪还没有彻底隐退江湖，xc发表这篇帖子后，他在一个月后，也就是2010年的8月27日在后面跟帖回复了一下，他的回复是这样的：

另外有人回复认为：“比特币就像是比特币企业“直接公开发行”的股票，很像是加入一家公司，用股票支付薪水。有固定数量的比特币，就像公司有固定数量的股份（禁止增发等）。”中本聪做了简短回复：“比特币没有股息，未来也不可能有股息，因此不像股票。更像是收藏品或商品。” 

以上就是可以追溯的最早的关于比特币和“回溯定理”之间的讨论。

（中本聪本人在论坛中的回复截图）

四、中本聪回复的疑点

首先我们来看下中本聪本人的回复，他的思想实验其实就是对比特币的一种类比。他列举了那种假想的金属的属性后认为：“传统的货币资格是假设世界上有许多具有竞争性的稀缺物，具有自发的内在价值的东西肯定会胜过那些没有内在价值的。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具有可以用作货币的内在价值的东西，只是稀缺但是没有内在价值的，我想人们还是会接受。”

其实这里是有疑问的，什么东西会有稀缺但无价值？现实中有很多东西是因为量大几乎不稀缺，所以没有价值。但很难想象存在稀缺却没有价值的东西。

当然，这里的价值是一个泛泛而谈的价值，不是具体到个人主观价值论的那种具体的价值判断。所以，这里我倾向于认为，稀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价值。只不过，这个价值要看谁来发现、谁来挖掘。

另外，中本聪这里做了一个类比，用另外一种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金属来做思想实验。我觉得这个类比不是很恰当，而且很容易把没有深入了解比特币原理的人带偏了。

比如他假设说这种金属有一种特殊的、神奇的属性，那就是可以通过信道传输，那么这个时候，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是有人会预见到它的潜在用途，然后就开始接受它、获得它，并赋予它最初的价值。

这个类比的问题在于，比特币的性质完全不是这样一种假想的“特殊的金属”。比特币虽然看上去有很多和黄金类似的特性，比如它的稀缺性、耐久性、可分割性等等。作类比来帮助理解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忽略了比特币背后真正的本质。

比特币的本质是一个巨大的记账簿，在这里记载着有比特币历史以来的全部交易。这个记账簿利用区块链技术来防止篡改，所以人们才认可其价值。暂且不谈具体防篡改的技术细节，关键是人们在这个网络里达成了共识，而且这个共识机制到今天已经成功运行了15年。

具体到某个单位的比特币，它发挥的作用实际上是一个记账单位。比如比特币采用的工作量证明（Proof-of-Work，PoW）共识机制，在这个网络上的矿工通过“挖矿”来维护整个比特币网络的正常运转，比特币作为奖励发给他们，记在他们账上。

而当他们要转账时，就再把这笔交易记在别人的账上，依次类推，从创世区块开始就开始记载，而且全网公开透明，每个人通过浏览器就可以查证相关的转账记录。这是其本质。

当比特币转账发生时，没有发生任何的“金属传输”。当一个人收到比特币的时候，他没有收到任何的实物，只有比特币整个网络上在不停地记账，记账还是记账。

只不过，其中有一笔跟现实中某个掌握密钥的人对应起来，而这个人就是有权对这一笔转账过来的记账单位（比特币）进行转账操作。整个网络中，转账记录就是产权交接的记录，没有任何实物的转移。

所以，中本聪那个跟帖回复的类比，并不严谨，还有一定的误导性。那么怎么来看比特币的价值，以及这个价值和米塞斯“回溯定理”之间的关系？

（《比特币白皮书》第一页）

五、比特币不是“币”

要认识比特币和“回溯定理”之间的关系，需要准确认识到，比特币不是一个个的“币”，它是一整个的区块链记账网络，比特币仅仅是其中的一个记账单位。离开了这个网络，比特币什么都不是，其价值迅速归零。 

比特币的价值必须依托于这个记账网络，而且必须依托于整个记账历史才有价值，任何一种“双花”的可能，都会摧毁整个网络，也会摧毁比特币的价值。这个特点，是传统货币不存在的。传统商品货币，也不需要担心“双花”的问题。

比如黄金，它的物理特性决定了不可能“双花”。但是比特币不一样，作为一整套的记账系统和支付网络，它首先就要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双花”的问题。

可以说，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如果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那它绝对不会走到今天，更不可能有今天这么高的价格。

传统历史上曾经出现的商品货币，比如贝壳、黄金、食盐、香烟等货币，它们作为货币，虽然也需要一个固定的共识范围，但是它们不需要取得整个系统里所有人的共识。只需要在小圈子里，比如战俘营里，就可以形成一定的交易媒介价值。而且这些东西，单独存在也都可以有其价值。

但是很明显，我们可以看到，比特币完全不像贝壳、黄金、食盐。比特币不是“币”，比特币代表的是整个区块链网络。而比特币的价值，也是整个区块链网络的价值。人们对于比特币的价值或价格认可，也都是对整个网络的认可，而不仅仅是对比特币这个记账单位的认可。

而构成比特币整个网络的有什么？那就很多了，需要有人、有设备、有技术，这些跟其他产品的研发生产销售都没有却别。而生产出的比特币，仅仅是作为这个网络的一个记账单位，也是一个会计单位出现，同时也是作为一个代表站在前台。

所以，当我们提出的问题是，某个作为记账单位的比特币如何用米塞斯的“回溯定理”来回答时，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甚至是无法回答。

因为中本聪在那个创世区块中所产生的50个比特币，在当时确实没有任何价值。对于中本聪本人而言，这50个比特币也没有什么价值。他只不过是设置了这么一个参数，通过这个参数让创世区块就生成50个比特币。

当然，这50个比特币在当时也就没有任何价格显示，因为当时大概就只有中本聪本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完全没有市场。但是今天呢？以2024年01月24日我敲下这篇讲义的价格，这50个比特币的总价大概是200万美元。

问题是，比特币的这个价格是怎么一步步来的？怎么用米塞斯的“回溯定理”去追溯其价值来源？

这里我的看法是，要追溯的不是那个最初的第一个比特币记账单位的价值，而是追溯整个比特币记账网络的价值。 

比特币创世区块的那50个比特币，是在2009年1月3日问世的，但是此后几年一直没有任何交易发生，也就是没有任何价格。

直到2009年10月5日，一个叫“新自由标准”（New Liberty Standard）的用户，在论坛上提出了比特币价格的计算方法。他建议用比特币“挖矿”的耗电成本，用挖到每个比特币的平均耗电成本来给其定价。当时还没有专门的矿机，他们还是在用普通的计算机跑程序，所以他的计算结果大概是一个比特币0.076美分。

但我们都知道，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不是从成本推算出来的。他单方面提出这么一个价格，今天看来当然是超级便宜了，但是不一定有人买账，也就是有价无市。

随后他又提出了一个建议，建立一个可以用法定货币（比如美元）交易比特币的网站，也就是交易所。这是关于建立比特币交易所的最早建议，这个建议得到了论坛创始人的支持。

2009年10月12日，论坛负责人给了“新自由标准”5050个比特币，他则在线支付了5.02美元，一个比特币折约合0.001美元。

这个交易非常有意义，因为这就是比特币最早有记录的交易价格。但是这并不是我们要说明的，比特币的价值或者价格起点所在。因为在此之前，比特币网络就已经跑起来了，只是没有和法币之间形成真正的市场交易，也就没有形成价格。

实际上，在发起这个“比特币并不违反米塞斯回归定理”的讨论话题时，时间已经是2010年7月份，比特币的交易已经逐渐开始，所以他提到的那个“新自由标准”，就是早期参与比特币开发的成员之一。而在发生交易之前，包括中本聪在内的所有成员，都在不断地改进比特币网络的运行。

我们无法把比特币的价值追溯到创世区块中那50个比特币其中的某一个，甚至无法确定第一个比特币具体是哪个，但是我们可以追溯到比特币整个网络的价值所在。并且作为这个网络价值的代表，比特币在2009年10月12日这一天，出现了和法币美元相关联的价格。

所以，不要被中本聪的回复所误导，也不要用黄金的那些特性来类比理解比特币。我们需要对比特币底层原理和整个网络的运作有所熟悉，然后才能回答比特币和回溯定理的问题。比特币的真正价值，是背后整个比特币网络的价值，而不单单是某个具体的“币”的价值。 

简而言之，比特币无法单独作为货币单位存在，比特币需要整个网络，整个比特币网络就是它的价值所在。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不要把一个比特币作为货币的价值来看，而是需要把整个网络打包来看待其价值，这就跟现实世界产生了连接，也就可以和现实世界中的某种商品货币进行价值的延续，从而满足米塞斯“回溯定理”的要求。

2024年01月28日，全文8000字，成文不易，觉得有价值，欢迎转发，也欢迎加入精读行列，系统学习奥派。奥派不是口号，而是一个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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