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也最神秘的东西。它无处不在,驱动着经济运转,影响着我们的每一个选择。
我们努力工作挣钱,用钱来购买商品和服务,规划未来。
但你是否真正思考过:它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产生的?我们现在的银行体系是如何运作的?为什么经济周期性的繁荣与衰退似乎是无法避免的?
主流经济学对这些问题的解释或许让你觉得抽象或不尽人意。
今天,我们将换一个视角,从历史深处挖掘货币的本质,一层层剥开当下货币和银行体系的迷雾,特别是审视那个隐藏在背后的关键机制——非100%存款准备金制度,它带来的“欺诈”与商业周期的根源,并最终探讨一条通往稳健货币的道路:去除中央银行,回归自由银行市场。
我们将从货币的起源与定义入手,解释非100%准备金银行的运作方式及其内在问题,分析它如何引发我们习以为常的商业周期,揭示中央银行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最后提出一个激进但符合市场逻辑的解决方案——自由银行。
货币的本质——它不是国家的发明,而是市场的选择
要理解现代货币银行体系的问题,我们必须回到起点:货币是什么?
主流经济学通常将货币定义为一种普遍接受的交换媒介、价值储藏手段和记账单位。这些是货币的功能,但奥地利经济学更关心的是货币的起源。他们认为,货币不是某个国王或政府拍脑袋发明出来的,而是在漫长的市场演进中自发涌现的。
想象一下,在没有货币的远古时代,人们进行的是物物交换(barter)。张三用自己的羊去换李四的粮食,王五用陶器去换赵六的布匹。这种直接交换效率低下,因为你需要找到一个恰好想要你拥有的东西、同时又拥有你想要的东西的人("双重需求巧合")。
为了克服这个困难,人们开始寻求更容易交换的商品。他们发现,某些商品更容易被大家接受,比如盐、贝壳、牲畜,甚至特定的金属。
为什么?因为这些商品具有某些优良的特质:它们相对稀缺(有价值),易于分割,方便携带,不易腐烂,并且容易辨认。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交易范围的扩大,少数几种商品凭借其优越性脱颖而出,成为大家普遍乐意接受的“交换媒介”。任何人手里持有它们,都知道随时可以换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当一种商品开始主要被人们用于交换,而不是直接消费时,它就演变成了货币。
历史上,黄金和白银凭借其物理特性(耐用、稀缺、可分割、易识别)在竞争中胜出,成为了最主要的货币形式。
所以,货币首先是一种在市场上自发产生的、被选为交换媒介的特定商品。它的价值最初来源于它作为普通商品的用途(比如黄金可以做饰品),然后叠加了作为交换媒介的价值。
这与现代法定货币(如纸币)截然不同,法定货币的价值主要来自于政府的法令及其垄断地位。
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奥地利学派认为,理想的货币应该是一种健全货币(Sound Money),其价值不受政府或银行的任意操纵而大幅波动,最好根植于某种稀缺的商品,让市场供需决定其价值,而不是由国家机器决定印发多少。
银行的演变与非100%存款准备金的“欺诈”
好了,我们有了货币(比如金币)。随着财富的积累,人们开始担心把大量金币放在家里不安全,于是他们找到了信誉良好、有坚固金库的人——最早的“银行家”或“金匠”——来保管金币。
起初,这种保管是100%准备金的模式:你存100个金币,金匠给你一张收据,承诺你随时可以凭收据取回你的100个金币。金匠只收取保管费。从经济本质上看,这张收据代表的是你对金库里那100个金币的所有权。收据本身不是新的钱,只是对真实货币的仓储凭证。
很快,人们发现这些收据(银行券)携带和分割更方便,于是在日常交易中,人们开始直接用收据进行支付,而不是每次都去金匠那里提取和存入金币。这些收据开始发挥货币的部分功能。
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金匠们(后来的银行家)观察到一个现象:尽管客户随时有权提取金币,但实际上很少有人一次性全部取走,总是有大量的金币留在金库里“睡觉”。一个“聪明”的想法诞生了:既然这些金币闲置着,为什么不把其中的一部分借出去赚取利息呢?
于是,金匠开始将客户存入的一部分金币借给了需要资金的人。他们给借款人金币,或者更常见的是,给借款人新的收据(银行券),这些收据并没有对应的100%金币在金库里。例如,他们可能收到100个金币的存款,但却发行了150个金币的收据(100个给储户,50个给借款人)。
这就是非100%存款准备金制度(Fractional Reserve Banking)的起源。银行持有的准备金(金库里的金币)只是其客户存款(或发行银行券)总额的一小部分。
奥地利经济学派对这种模式提出了深刻的批评,甚至将其称为一种“欺诈”或至少是基于对储户信任的滥用。
为什么这么说?
当你把钱存入银行(活期存款)时,你和银行之间的合同是什么?你认为你随时可以凭你的存折或银行卡取出这笔钱。从你的角度看,这笔钱仍然是你的财产,存放在银行只是为了安全和方便。银行承诺在你需要时随时返还你的钱。
然而,在非100%准备金制度下,银行并没有把你存入的钱完好无损地为你保管起来。它把你的钱(或者说,它通过你的存款“创造”出的信贷)借给了第三方。
从法律上讲,许多司法体系将活期存款视为对银行的债权,而不是银行替你保管的财产。也就是说,你存钱后,钱的所有权可能已经转移给了银行,你拥有的只是向银行索取同等金额的权利。
奥地利学派认为,这混淆了货币仓储(Money Warehousing)和货币借贷(Money Lending)的本质。
什么是货币仓储呢?你把钱交给保管人保管,保管人承诺随时返还你存入的那笔钱。保管人不能动用你的钱,他赚取的是保管费。这对应的是100%准备金。
那什么是货币借贷呢?你把钱借给借款人,在约定的期限后收回本金和利息。在这期间,钱的所有权属于借款人,你拥有的只是到期收回本金和利息的权利。
非100%准备金银行的问题在于,它向储户提供了仓储服务(随时可取)的承诺,但其运作模式却是基于借贷(把钱长期借出去了)。
银行把同一笔钱(或者说,基于这笔钱的价值)同时“卖”给了两个人:卖给了储户一个随时提取的权利,又卖给了借款人一段时间内的使用权。
这就像同一个仓库,你存了一件物品,仓库管理员给了你一张随时提取的凭证,但同时他又把这件物品借给了第三个人使用。一旦你和借款人同时来索要这件物品,问题就出现了。
这种模式之所以能够维持,是基于银行家对客户行为的统计预测(大部分人不会同时提款)以及后来的银行间清算和中央银行的支持。但在奥地利学派看来,这种模式是内在不稳定的。
因为银行创造的可立即提取的债权(存款/银行券)多于其持有的可立即用于支付的资产(准备金)。如果储户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谣言或恐慌)开始大量提取现金,银行将无法满足所有需求,从而引发银行挤兑(Bank Run)。
更重要的是,非100%准备金银行不仅仅是转移了现有的钱,它创造了新的购买力。当银行向借款人发放一笔并非来自现有储蓄的贷款时,这笔钱是新增的。
借款人拿到这笔钱去消费或投资,这笔钱又会存入另一家银行,根据准备金率,这家银行又能创造出更多的信贷……这就是存款创造(Deposit Creation)或货币乘数(Money Multiplier)效应。银行体系由此凭空增加了经济中的货币供应量(广义货币,如M2)。
这种不以真实储蓄为基础的货币创造,是现代经济许多问题的根源。
非100%准备金银行与商业周期——繁荣与衰退的非自然循环
接着,必须讲讲奥地利商业周期理论(Austrian Business Cycle Theory, ABCT)。
该理论认为,经济周期性的繁荣与衰退,并非市场经济的固有缺陷,而是在非100%准备金银行体系(特别是伴随有中央银行干预的情况下)信贷扩张导致的必然结果。
在一个自由市场中,利率是资本的价格,它反映了社会的时间偏好——人们是更愿意当前消费还是延迟消费(储蓄)。储蓄越多,资本供给越多,利率越低;时间偏好越高(越倾向于当前消费),储蓄越少,资本越稀缺,利率越高。
利率是协调储蓄和投资的关键信号。然而,非100%准备金银行体系,通过凭空创造信贷,向市场注入了并非来自真实储蓄的资金。这人为地增加了“可贷资金”的数量,从而压低了市场利率。
人为压低的利率给企业家传递了一个错误信号:社会当前的储蓄非常充裕,可以支持更多更长期的投资项目。企业家们被低借贷成本所吸引,纷纷启动那些在正常市场利率下无利可图的长期、资本密集型项目,比如房地产开发、大型基建、扩大产能等。
这种投资活动看起来非常“繁荣”,就业增加,生产扩张。然而,这种繁荣是建立在虚假基础上的,因为支撑这些长期投资所需的真实储蓄并没有同步增加。社会总体上并没有变得更有耐心,更愿意为未来牺牲当前的消费。
虚假的低利率导致资本和劳动力被错误地引导到这些不可持续的长期项目中。这意味着资源没有流向那些真正符合消费者当前和未来时间偏好、由真实储蓄支持的项目。
经济的生产结构变得扭曲,资本被错配(Malinvestment)了。例如,建造了过多的酒店或厂房、住宅,就像现在的中国房地产市场一样,而消费者并没有足够的储蓄或意愿去消费它们未来的产出。
但是,银行的信贷扩张不可能无限持续。原因可能包括:银行资本充足率限制、贷款风险增加、公众对通货膨胀的担忧(导致提现需求增加),或者更重要的是,中央银行可能为了控制通胀而收紧货币政策。当信贷扩张速度放缓或停止时,之前依赖廉价信贷维持的投资项目就面临资金枯竭的困境。
随着信贷的收缩,市场利率开始回升到其自然水平(反映真实时间偏好)。此时,那些只在人工低利率下才显得有利可图的长期投资项目暴露其真面目——它们是不经济的(Uneconomic)。企业家们意识到之前的投资是错误的,项目被迫停工或清算。这导致资本品(如厂房、设备)价值暴跌,失业率上升,企业破产增加。这就是经济衰退或萧条。
所以,衰退不是凭空出现的灾难,而是对之前信贷扩张导致的资源错配的必要调整。在这个阶段,市场正在痛苦地清算错误的投资,将资本和劳动力从不可持续的部门转移到那些真正有市场需求的领域。
试图通过更多的信贷扩张来避免衰退,只会阻止这种健康的调整,并为未来更严重的危机埋下祸根。
因此,奥地利经济学派认为,商业周期并非资本主义的固有顽疾,而是信用货币体系下,非100%准备金银行通过信贷扩张人为压低利率、扭曲市场信号的产物。繁荣是不可持续的,衰退是为繁荣时期犯下的错误支付的代价。
中央银行——稳定器还是放大器?
现代经济中,非100%准备金银行体系的运作与中央银行密不可分。主流观点认为,中央银行是经济的稳定器,通过调控货币供应和利率,熨平经济波动,防止银行挤兑。
然而,奥地利学派对此持完全相反的看法,认为中央银行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加剧了商业周期的振幅。
从一般来看,中央银行的主要功能包括:垄断基础货币发行权、银行的银行和最后贷款人、货币政策的制定与执行。
奥地利学派认为,中央银行的存在恰恰鼓励和纵容了非100%准备金银行的信贷扩张:
首先,最后贷款人功能移除了市场纪律。知道在发生挤兑时中央银行会提供流动性支持,商业银行就更有胆量维持较低的准备金水平和进行更激进的信贷扩张。市场本应通过挤兑惩罚风险过高的银行,但中央银行的存在打破了这种自然约束。
其次,利率的人为操纵。中央银行设定和调整基准利率,直接干预了反映真实时间偏好的市场利率形成过程。这加剧了前面提到的利率信号失真问题,使得银行信贷扩张更具系统性,且脱离了真实储蓄的基础。
再次,系统性风险的累积。在中央银行的保护和鼓励下,整个银行体系的杠杆率普遍提高,风险相互关联。一旦泡沫破裂,其影响不再局限于个别银行,而是可能演变成系统性金融危机。中央银行为了“救市”往往注入更多流动性,这又为下一轮的信贷扩张和泡沫埋下伏笔,形成恶性循环。
因此,在奥地利学派看来,中央银行不是商业周期的解药,而是商业周期的主要病原体和放大器。它通过提供无限的流动性支持和对利率的垄断控制,使得非100%准备金银行体系的内在不稳定性得以持续,并将原本局限于特定银行或行业的风险演变为席卷整个经济的周期性危机。他们认为,声称通过中央银行可以“管理”或“熨平”商业周期是徒劳甚至有害的。
稳健货币的必由之路——去除中央银行,由自由银行市场供给货币
如果非100%准备金银行体系在中央银行的庇护下是商业周期的主要原因,那么解决方案是什么?
奥地利学派提出了一个听起来非常激进,但在其理论框架内水到渠成的建议废除中央银行,回归自由银行(Free Banking)体系。
自由银行体系是指一个没有中央银行,由多家私人银行在市场上自由竞争发行银行券和提供存款服务的体系。银行可以自由选择准备金率,自由设定利率,自由开展业务,但必须对其发行的银行券和吸收的存款承担兑付责任。
这听起来会不会导致混乱?奥地利学派认为恰恰相反,自由竞争和市场纪律会带来更稳健的货币和更稳定的经济:
在自由银行体系下,银行为了赢得客户信任并确保自身发行的货币能够被广泛接受和流通,会倾向于将自己的银行券和存款与某种市场普遍认可的健全货币基础挂钩,历史上最成功的例子就是黄金或白银。银行的负债(银行券和存款)是承诺可以兑换成这些商品货币的凭证。公众会选择持有那些他们最有信心能够随时兑换成基础货币的银行发行的货币。
竞争是自由银行体系的核心稳定机制。如果一家银行过度扩张信贷,发行了过多缺乏准备金支持的银行券或存款,市场上的其他银行和公众很快会察觉到其风险。其他银行会将其持有的这家风险银行的银行券迅速提交兑换(例如兑换成黄金)。公众也会对其失去信心,要求兑换或将资金转移到更稳健的银行。
在自由银行体系下,各家银行都会收到其他银行发行的银行券。为了自身的安全和流动性管理,银行之间会建立高效的清算机制,定期互相结算,并要求不足额的对手银行支付差额(同样以基础货币,如黄金)。这个清算过程本身就是对银行信贷扩张的强大制约——一家银行发行了过多本行货币,就会在清算时面临巨大的支付压力。
在没有中央银行提供“最后贷款人”保护的情况下,管理不善、过度冒险的银行会因为无法满足兑付需求而破产。但这通常只会是个别银行的问题,而不是整个体系的系统性危机。市场的力量会迅速隔离和惩罚风险,而不是像中央银行那样,为了救助少数大而不倒的机构而让整个体系承担风险。
在自由银行体系下,银行的信贷扩张受到市场纪律的严格约束,主要基于其吸收的真实储蓄(在健全货币基础上的存款)。这意味着市场利率将更准确地反映社会的时间偏好,从而引导资本流向真正由储蓄支持的、可持续的投资项目,从根本上消除信贷扩张导致的商业周期根源。
奥地利学派认为,历史上存在过自由银行的时期(尽管通常伴随有政府的干预和限制),它们并没有像反对者预测的那样陷入无休止的混乱。相反,在一些时期和地区,自由银行体系展现出了相当的稳定性和创新性。
在自由银行体系下,货币的供应量不再由政府或中央银行的计划决定,而是由市场对健全货币基础的需求以及银行体系在竞争压力下的审慎经营决定。如果市场需要更多货币,会有更多人选择持有基础货币或将其存入银行;如果银行能够安全地以接近100%的准备金率运作,广义货币会相应增加。但这种增加是基于真实的经济活动和市场需求,而不是凭空创造的信贷。
这种体系的关键在于,它将货币的控制权从国家手中解放出来,交还给市场。银行为了生存和发展,必须赢得客户的信任,而获得信任的唯一途径就是保持高度的偿付能力和稳健的经营。
回归市场,拥抱稳健货币
我们从货币的本质出发,看到它起源于市场交换的需求,最初是具有内在价值的商品。非100%存款准备金银行的出现,打破了货币仓储的诚实原则,通过信贷扩张凭空创造了购买力。
这种不基于真实储蓄的信贷扩张,扭曲了利率信号,导致了资源错配和不可持续的投资繁荣,最终以前的崩溃和痛苦的衰退告终。
而现代的中央银行体系,非但没有熨平这些波动,反而通过提供最后贷款人支持和操纵利率,鼓励了银行的冒险行为,放大了商业周期的振幅,将局部的风险演变为系统性危机。
我们的结论是明确的:要实现真正的经济稳定和可持续的繁荣,必须拥有稳健的货币。而稳健货币的基石在于去除国家对货币的垄断和银行体系的干预。
废除中央银行,允许私人银行在自由市场上竞争,并将银行负债与某种市场认可的健全货币基础(如历史上的黄金)挂钩,通过竞争和市场纪律来约束银行的信贷扩张,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必由之路。
这并非要求回到原始的物物交换,也不是否定银行在资金融通中的作用。而是呼吁银行回归其服务的本质:或者是诚实的货币保管者(提供100%准备金的类似仓库的服务),或者是诚实的资金融通中介(将储户的真实储蓄借贷给需要的人)。在这两种情况下,银行都不能凭空创造货币和购买力。
当然,从现有体系向自由银行体系的转变会面临巨大的挑战和阻力,因为它触及了国家对货币控制的核心权力以及现有金融机构的既得利益。许多人也会担心过渡时期的不确定性。
然而,如果我们真正理解了当前体系下商业周期的根源,认识到依赖中央银行的干预只会饮鸩止渴,那么,认真审视自由银行这个替代方案就变得至关重要。它代表了一种基于市场规律、个人自由和诚实契约的货币银行理念。
稳健货币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学概念,它关乎社会财富的真实价值能否得到保障,关乎市场价格信号能否准确引导资源配置,更关乎经济能否实现可持续、健康的增长,避免一次又一次令人痛苦的危机。
通往稳健货币的道路,或许需要我们勇敢地挑战现状,回归市场的基本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