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大V“九边”，账号被关很长时间后回来了，昨天发的文章是《尹锡悦这个小丑应该庆幸那天军队没听他的》。这篇文章谈的是观念决定权力归属、决定政策、决定历史问题，是我们经常论述、并引发巨大争论的问题。“民众观念决定政策，并决定历史走向”这一命题，之所以引发争论，是因为受唯物主义教育的人，只能看到武装、枪炮这个有形的东西决定权力和历史走向，看不到背后的思想因素，就像马克思说的“手工磨坊代表封建主义，蒸汽机代表资本主义”一样，一切都是“物质”的。另外，人们能够观察到的总是，一条一条命令总是官府的掌权者发出的，他们权大如天，为所欲为，你却说这是民众观念在决定——“我什么时候支持了？我身边的人说他们也不支持”——你们难道不是在为权力的任性洗地吗？看看我们文章下面的评论，就知道大家基本上就是这样归因的。当我们批评民众总爱呼吁“管一管”的观念时，评论就说，你们就是柿子捡软的捏，你们有种怎样怎样；你们真以为民众有那么大的能耐？一切还不都是人家说了算？幼稚！当我们批评知识分子在传播错误观念，导致错误的政策出台时，底下又会说：知识分子算个毛线，一切都在人家掌控中，再说了，你们自己是不是知识分子？当争论到这个地步的时候，要么就不欢而散，要么就快要割席了。但是只要你认同经济规律、也就是人类生存法则是客观存在的，只要你认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只要你能分清楚言语和行动，而行动才展示真实偏好，或者，哪怕你只要有一点历史感，去回望历史上的王朝兴衰演变，就会知道观念决定权力归属、决定政策、决定历史这个观点绝对真实不虚。九边是一个大粉红。老读者可能知道，我是九边的忠实读者，他的文章我几乎都会看，原来经常写针对他的文章的评论。之所以看他的文章，是因为九边的影响力很大，篇篇十万加，但九边不同于那些低劣的喇叭，光会喊口号、煽动和歇斯底里，九边的阅读量很大，写作非常有技巧，比较吸引受众，非常有迷惑性，许多人一不小心就被他带沟里。其文章的典型特征是，引经据典看似有理有据，但是基本的理论和逻辑是错的。基本是这样，在一篇文章、甚至一个段落中，夹杂着明显的逻辑不一致，正确和错误混杂，非常具有迷惑力。而往往是错误的观念，特别容易被记住，因为它符合人们的情绪、立场和直觉，于是，他的文章就像嵌入、植入了特洛伊木马，潜移默化地改变或者加固了读者的思想观念。
注意，他先是给出一个答案：在国王、主教、富翁、武士这四个人里面，武士持剑，所以是最有权力的人。可是他紧接着就说：武士听从了内心的观念放弃了自己的权力，能指挥动他的那个人也就拥有了权力，武士自己没意识到而已。如果武士持剑，就最有权力，那为什么武士不是那个权力最大的国王，反倒要听国王的调遣呢？他为什么不一刀把国王霍霍了，自己当国王多爽？答案是观念不支持。他自己的观念不支持，民众的观念也不支持他这样做。九边自己也说了，他内心的观念让他放弃了这个权力，于是国王就有了权力。但这不是他“没有意识到”，他的的确确意识到了，所以才没有砍掉国王。人，就是观念的动物，具有理性，这正是区别于动物的地方。观念决定行动，用米塞斯的话说：“行动和理性同质同源，甚至可以说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面向。理性之所以能够经由纯粹的推论演绎，揭露行为的本质，就是因为行为是理性的衍生物”。哪怕是不假思索的行为，那也是观念指引的结果。人不假思索地做某事，也不是因为他没有意识，而是因为指导他行动的那种观念在他看来是如此理所当然。所以，怎么能说谁有刀剑谁就最有权力呢？明明是观念在决定刀剑，也就是，观念决定了权力。要是刀剑决定权力，岳飞怎么会死，麦克阿瑟怎么会被解职，全副美式装备的南越和阿富汗政府，怎么就被那些泥腿子赶走，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怎么能发生，他们手里的军队和军事装备，绝对是占优的啊。原因很简单啊，“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观念不支持，有刀剑也没用。九边论述的是尹锡悦事件。那从尹锡悦的一番操作，也能揭示这个道理。尹锡悦就是一个检察官出身，他又没练过武，打架他肯定打不过韩国的军人，怎么就能指挥韩国军队了呢？他手下那么多人，跟韩国几千万民众相比，又是绝对少数，几千万民众为什么就听他的了呢？你说这是民主选举授权了。但是民众为什么要认同这套做法，授权给他呢？因为观念。大家都认为按照韩国民主制度选举出来的总统，就应当有其职权，人们认同这种机制。那反过来说，既然他有如此大的职权，他是韩国的三军总司令啊，宣布戒严也是他的职权，却怎么就指挥不了底下的兵士了，然后灰头灰脸地失败了呢？还是因为观念。民众观念不支持，军人的观念也不支持，谁要是宣布戒严，那就是独夫民贼，群起而攻之。现在的世界，一个总统哪怕权势再大，事实上绝对不逊于古代国王——例如美国——但是谁要是敢宣布说自己现在是国王，一切都要听他的，那么他活不过三天的。为什么？因为全世界现在的观念就是民主共和制，而不是君主制。“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这个“潮流”，就是多数民众的观念。经济学是一门逻辑演绎的科学，经过正确的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是绝对有效的。但是正因为它需要民众观念的支持才能实行，所以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就是难以完全实行。别说经济学了，就说自然科学，当地心说得到大众支持时，日心说就是没人信，一不信就是几百年。
观念，可从来不是九边说的“虚头巴脑的东西”，它才是决定政策、决定权力归属、决定历史发展方向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其实九边在下面的文章，不论是谈尹锡悦、还是全斗焕、司马懿等，一直在从正反两方面证明观念的决定性意义。
然而你有没有发现，这篇文章你可能其他都没记住，但是“可见权力在于剑，而不在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样的“金句”，许多读者都划线了，记住了？然而恰恰这句是错的，这就是九边的“特洛伊木马”。
二
唯物主义，权力万能论，让人们把所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视为“虚头巴脑”，这是一个智识上的浅薄，也会让人犯下战略性的错误。
难道不是很神奇吗！统治者总是少数，被统治者总是多数，要是打起来，前者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后者，为什么多数就愿意服从少数呢？你说少数人有枪，多数人没有，也组织不起来，但问题是为什么国王可以吸引大一批人做自己的打手，来统治多数人呢？有没有可能给每个人配一个警察，来维持统治呢？绝无可能的。他们依靠的就是观念。民众要支持他们，不论是积极支持还是消极支持，统治才能维持。长期来看，没有不服从民众观念的、不“民主”的政府这回事。就像九边在上面举的例子一样，一个弱鸡皇帝，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吃喝嫖嫖，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可以手刃他，怎么就能够让所有人俯首称臣呢？因为有一种意识形态观念叫“君权神授”，“奉天承运”，国王就是上帝在凡间的代表。一个将军大腹便便，上个厕所都费劲，坐在远离战场的地方，怎么就可以让那些杀人如麻的丘八立正稍息唯命是从，然后还能指挥他们将屠刀挥向素不相识、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呢？因为有一种意识形态叫做“国家”。在这个意识形态下，尚武、杀人，不但不是邪恶和残忍，反倒是正义和勇敢。服从将军的命令，是天职，就是在服务国家。你以为古代的大王只要组织一帮人，有刀有剑，就可以凭武力去夺权吗？不行。他一直在说，他是他妈和龙生出来的，或者至少是，他妈怀他的时候，梦见一条龙在房间里盘旋。他要服从“奉天承运”、“真龙天子”的观念。刘邦入关中，也要先宣布“约法三章”，他要争取首都民众的支持，而不是用刀剑逼着人们服从。你以为将军是靠着手里有枪，才让士兵冲锋陷阵视死如归吗？不是。他总是在说，有人欺负了我们，他们是不义的，我们要保家卫国，奋勇杀敌就是在保护你们的妻儿家园，这叫“师出有名”。
大家都相信这种观念，接受了他们的说法，认同了他们的权威，所以将权力授予了他们。历史上所有持续时间久的王朝，不是因为它手握强大军力而持续，而是因为它赢得了民意观念的支持；反过来说，历史上所有被干掉的王朝，即便是在它油灯枯尽的那一刻，仍然拥有强大的军力，但是它已经指挥不动了。为什么指挥不动？因为民众、包括过去效忠于他的军士们，观念变了，不再想听从他的指挥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说的都是这个道理。他们为什么不说“得枪炮者得天下”呢？因为任何强悍的权力，在面对一个伟大的意识形态向它发动攻击的时候，都会像纸房子一样轰然倒塌。民众没有什么意识形态，所有意识形态都是知识分子创造出来的，民众只是在知识分子们创造的观念中选择，然而民众的选择是最终的选择，决定了历史的发展。当选择对了，历史就前进；错了，历史就倒退。
现在全世界和我们社会上流行的各式各样的观念，哪怕是再离经叛道，早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就由知识阶层创造出来了。一切观念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必然源自于某个知识分子的头脑。当你作为一个打工人，总是认为资本家在剥削你的剩余价值的时候，你的心里住了一个马克思；当你作为一个企业家，认为价格越高越好，国家应当出台政策保护你的产业利益的时候，重商主义思想家、李斯特和汉密尔顿的思想在统治着你；当你认为消费不足，没有充分就业，需要国家出手，举债发货币刺激消费，凯恩斯在向你招手；当你认为货币供应量就应该随着经济增长而增长的时候，银行学派和米尔顿·弗里德曼的思想在影响你；当你觉得如果没有国家的最终暴力，社会就乱套，霍布斯占领了你的头脑；当你认为国家应当统一计划，柏拉图和奥斯卡·兰格在对着你微笑。当你认为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要发挥市场“看不见的手”的作用，并主张自由贸易的时候，稍稍恭喜一下你，亚当·斯密、李嘉图和曼彻斯特学派后继有人了。当你认为计划经济无论如何也行不通，一切干预都是侵犯产权、妨碍自由贸易、影响人类福利增进，反复发作的商业周期是银行滥发钞票、人为压低利率导致的。那要由衷地恭喜你，睥睨千古的伟大思想家米塞斯、哈耶克和罗斯巴德就是你的导师。你现在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追溯到某位已故的思想家。即便你根本不知道他，你也在按照他们流传下来的思想在思考并行动。你说那还不是开动宣传机器搞出来的？可是掌控宣传机器的人的思想，又来自何方？还是某些思想家。那些手握权柄统治别人的人会发现，总是某位已故思想家在统治着他。这其实还从另一方面证伪了“权力就是刀剑”的谬论——既然刀剑就能决定，为什么要开动宣传机器，为什么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这世界，其实一直就是观念之战，就是思想帝王们的“诸神”之战。
汉斯-赫尔曼·霍普教授直截了当地说：学者作为正确观念的发现者和错误观念的消除者，不仅在人类历史中发挥关键作用，而且完全控制着人类进步的进程。如果你认为打教培、打资本、打网络游戏、打内卷、打房地产、免费医疗教育养老，是谁心血来潮一纸命令搞出来的，那你就错了，就是只看表面现象都看不到本质。经济学要做的显然不止于此。
郎咸平反对国企改革，掀起舆论风暴，国企改革就停滞了；司马南反民营经济，说所谓“国有资产流失”，要回归国有计划，圈粉无数。他们作为知识分子，都是国有化、计划经济的思想传承者，许多民众相信他们，他们就有了舆论影响力，可以一呼百应，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一切政策的出台，都有民意观念基础，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政策。我们甚至可以给出一个比喻：这些政策就来自于抖音评论。有人在根据这些评论——所代表的民意——在做决策。
最近广州电动自行车限速15公里，也不是谁拍脑袋直接搞出来的；农民的土地不能自由买卖，要保障粮食安全，也不是某个大人物头脑发热，而都有强大的民意基础。
而以上这些政策，同样地，总有知识分子根据某种理论，为它们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背书，摇旗呐喊，取得民意的支持。
但是根据民意观念确定政策，有不可避免的几个问题。一是民意观念可能是错的。民众没有受过经济学训练，不知道一项政策的短期效果和长远后果，往往会呼吁长期来看会损害自身的政策。二是正因如此，民众观念可能会反转，当政策效果出来了，伤害到自身的时候，他们变得比谁都快。三是舆论上的声音往往并不用自己直接付出代价，所以本质上都是表演，就是嘴炮，并不代表他们的真实行动偏好，那么根据这些嘴炮做决策，往往就会错判民意，搞得啪啪打脸。
这就是我们看到政策会出现反复、自相矛盾的原因。因为一项政策要想实施，没有民众的支持——积极支持和消极服从——那就是一纸空文。即便是强推，假如大众观念不支持——积极反抗和消极抵制——那就断然行不通。
所以说，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只不过是某位知识分子创造的、并被民众认可的观念的“嘴替”。有了民众观念支持，他就有如神助；没有民众观念支持，他就寸步难行。不要夸大和神化某一个人的作用——不论是功绩还是灾难——他没有那么大能耐的。
毛主席说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五
当我们要观察一个社会的未来走向的时候，你就看台面上的知识分子们都在说什么就知道了。
启蒙运动时期，知识分子们发起了一场破除特权的思想运动，宗教特权和等级制度就土崩瓦解了；18世纪的时候，古典经济学家们发起了一场思想革命，毁灭性地打击了重商主义的谬论，于是工业革命应运而生。当曼彻斯特学派自由贸易理论深入人心，即便是哪些官商勾结的裙带企业家，在这种强大的理论面前也不堪一击。到了1970年代，整天上电视的，是哈耶克和米尔顿·弗里德曼，他们的名望达到了顶峰，于是全世界开启了一轮市场化改革。
所谓“权力在于剑”，是一种很肤浅的观察。谁都知道，是掌权的人发出了指令，但是他为什么能发出指令，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指令，这才是要回答的问题。认为权力在于刀剑，实际上就是在说权力万能，它根本就无法回答和解释为什么强悍的权力会轰然倒塌，为什么有些政策就是执行不下去，为什么掌权者不能为所欲为。权力万能论，实际上指向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有没有永恒不变的经济学原理，或者人类生存法则？这个问题是只能二选一的问题，如果你承认存在不变的人类生存规律，那你就没法承认权力万能；如果你认为权力万能，那就是否认客观的经济学规律性和人类生存法则。正确答案当然是前者。当我们认识到权力不是唯物主义的枪炮，而是观念决定的；观念是由知识分子制造和传播的。就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社会，也决定了我们采取什么样的策略。你就不会把一切罪过都归咎到掌权者头上，而是要从思想观念层面、民众为什么会支持某种观念、支持某位政治人物上去思考。你就会尝试去理解，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民众会支持某种特定观念——比如纳粹德国时期的德国人，为什么就支持“拓展生存空间”；一个诞生了康德、歌德、贝多芬的民族，怎么就“突然”残暴得无以复加——由此你就加深了对世界的理解，就不会被那些肤浅的历史学家——实际上是宣传家——所误导。你就会知道，原来民众的力量非常强大，权柄其实很脆弱，并非坚不可摧。由此你就学会了冷静和勇敢。由此，你也会知道行动策略。要改变这个社会，不是去换个人，如果民意观念不变，换谁都一样。就像韩国，现在就是换李在明上台，会有什么重大变化吗？不可能的。这时你就会知道，直接面向公众传播观念有多么重要、批判知识分子的错误观念有多么重要。我们必须投身于观念斗争中，遏制那些错误观念，才能带来些许的边际改善。你也会知道经济学的使命是什么。短期后果，总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长远的结果是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是什么，是一个经济学问题，必须通过经济学逻辑推导出来。所以经济学要做的就是，把短期效果和长远效果完整地揭示出来，告诉大众，选择的最终权利，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当民众接受了正确的经济学教导，特别希望经济快速进步、无法忍受自己变穷的时候，开放性政策就会出台；反之，当民众短视，认为应当通过打压他人实现自己的眼前目标，不顾长远的未来的时候，收缩性的政策也会出台。我们必须依赖大众的观念转变，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某个人头上。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这绝对不是为尹锡悦这种手握枪炮的人开脱罪责，他也是观念的动物，一个人接受什么样的观念，总是自己的事。说观念影响力，与法律责任的追究，是两码事。观念影响力为我们揭示的是权力的来源问题，而责任的追究，则只能追究直接负责任的人，不能无限追溯。我们也从来不否认，在某个特定时期，九边说的“一小撮坚定团结的人”可以对短期的历史进程发挥决定性的影响。但是这与观念影响力问题并不矛盾。依靠刺刀，的确可以达到一些短期效果，然而要想一直靠刺刀，那注定行不通。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建议大家看看九边文章中描述的全斗焕和司马懿，那文章里有许多“金句”，我都不敢写。比如：
文章写得太长了，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大部分都是抄的，也没啥章法。但愿能够像九边一样，植入一些东西让读者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