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全长22039字
索引
1 何新其人
2 伪史论三源头
3 西学中源说
4 从“局部质疑”到“全盘否定”
5 神奇的永乐大典
6 为什么我们偏爱阴谋论
7 “因信称义”
8 结语
大家看到这标题,应该知道我这是打算对“西方伪史论”开炮了。但首先要声明,我写这篇东西,不是为了证伪“西方伪史论”的——一来,“西方伪史论”从来都没有用严谨的学术方式“证明”过自己的理论,所以谈不上“证伪”。就好像我不需要去证伪“地平论”,因为地球本来就是圆的——所以正儿八经的学术圈压根儿不愿搭理这些人。你要是实在吃不准的话,只要把鼓吹“西方伪史论”的文章直接发给Deepseek分析就一清二楚了。
二来,科学命题必须具有“可证伪性”(Falsifiability,即存在可能的观察或实验结果能够证明其是错误的),“不可证伪性”则是阴谋论和伪科学的特征之一。诸如“人存在灵魂,但无法用科学方式观测到”、“某件事是政府主导的,但所有证据都被抹掉了”——此类在主张一个观点的同时、排除掉了所有反证途径的命题就属于“不可证伪”。阴谋论大都“不可证伪”,因为阴谋论往往会在预设好了一个观点之后,会将所有与这一观点相悖的证据加以排除;急于想要去证伪阴谋论反而会陷入“自证陷阱”,也就是所谓的“越描越黑”。
我举一个极端点的例子,如果现在有人处心积虑一口咬定“你不是你妈亲生的”,你甚至可能都没法儿自证。
——“孩子,我告诉你,其实你不是你妈亲生的。你跟你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可我跟我爸长得像啊。”
——“你爸整容过,他们结婚其实是假的,这是一场骗局。”
——“你有证据吗?”
——“所有证据都被你爸妈销毁了,他们一辈子都在隐瞒这件事。”
——“你看,亲子鉴定证明我是我妈亲生的。”
——“亲子鉴定是可以伪造的啊,那个医院已经被操控了。听我说,所有证明你是你妈亲生的证据都是伪造的,你从小就生活在谎言中,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阴谋……”
这个例子听来荒谬,但类似的情况在我们生活中其实并不罕见。当年方舟子质疑韩寒代笔时,便是使用阴谋论的方式排除了所有证据。韩寒结合了高调悬赏、公开手稿、法律手段和舆论反击等多种方式自证;方舟子的回应是——手稿可以是抄写伪造的,证人是利益相关方不可信……反正只要我不听不看不信,你就没法儿“自证清白”。唯一可能行得通的自证方式,大概只有牺牲隐私24小时直播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现在回过头看,方舟子当年确实在疯狗乱咬,韩寒后来编剧和导演的电影,其语言风格完全延续了他之前的文字作品,这是装不出来的。
事实上任何一个作者(尤其是小说作者)如果碰到这种事情,都很难证明他的作品是自己写的。我自己碰到过类似的状况,2021年我被关在印度集中营里的时候,在手机上写了12万字的《集中营六记》文稿,把纯文字稿发给了一个朋友让她帮我校对。她说她读了两遍之后有个最大的疑问——我要怎么证明这是真的,因为实在太过荒诞离奇;她读第二遍的时候专门揣摩了我文中的细节,觉得细节又不像是我能编出来的。我听到这话顿时一激灵——对啊,亏得我有大量相关的新闻截图、照片配图能够证实这段经历;要是换了没有拍照智能手机的从前,或是AI做图可以以假乱真的未来,别人假如一口咬定我在“编故事”,我调取不了人证物证,压根儿没处说理啊!同理,现在的自媒体作者面对“收钱发帖”的指控,其实也没法儿自证清白,对方很容易就能排除掉各种反证。
我顺便教大家一个快速辨别是不是“伪科学”的标准——一般来说,但凡使用“铁证如山”、“无可辩驳”、“不容置疑”、“颠扑不破”这类话术的,多半是“伪科学”没跑。人都是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因为心虚啊!科学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能够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愿意被质疑,愿意在发现新证据的情况下纠正自己的理论,但凡任何一篇正儿八经的专业学术论文都不会使用上面这些话术,也不会以“绝对”和“真理”来自我标榜;而“伪科学”由于需要排除所有反证,自然必须“无可辩驳”、“不容置疑”。
“西方伪史论”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早已掌握了诸多排除反证的方法——例如将一切已有的文献、考古、语言学、基因等综合证据链视为伪造,对权威学术界进行污名化,给质疑者扣上“洋奴”、“被洗脑”的帽子……我经常看到伪史论信徒在主张西方文物造假时,叫嚣着“敢不敢去做碳14鉴定”——其实吧,考古学界对文物的年代鉴定除了碳14年代测定法之外,还会结合考古地层学、器物类型学、文献学、微观痕迹学、荧光分析法等多种学科交叉验证。但问题在于,就算这些证据摆在伪史论信徒眼前,他们也不会承认。所以呢,去证伪“西方伪史论”是不必要和无意义的。
我之所以来谈这个话题,主要是因为我注意到最近这几年包括伪史论信徒在内的反智群体数量大爆发,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其组织形态和理论传播都越来越像一种邪教。我出于对宗教研究的敏感性,觉得这是个很值得关注的现象。
我不知道其他读者有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过伪史论信徒,我朋友圈里似乎只有一两个人转发过伪史论的内容,关注伪史论公众号的朋友也只有个位数。不过呢,由于我经常写历史题材的游记,在公众号上接触到这群奇葩的概率自然就比较高。2020年时,我在黎巴嫩游记中感慨了一番古代地中海文明的源远流长,然后有个读者在留言里以一种居高临下教训我的口气,让我好好去读一下何新的《希腊伪史考》。那是我头一回听说何新,抱着学习的态度去了解了一下这个人,然后才第一次知道了“西方伪史论”这玩意儿。
当年“西方伪史论”还远远没发展到如今这么离谱的程度,传播也远不如像现在这么广泛——当下这种邪教门派压过名门正派的势头,是我那时候完全没有料到的。为啥呢?因为我深扒何新其人之后,发现他搞出来的“希腊伪史考“其实只是个恶心人的恶作剧……
何新这个人,需要一分为二来看。客观来讲,年轻时的何新真可算是学贯中西的一代奇才,他学识极为庞杂,观点激进大胆,深刻而具有远见。这种做派在百废待兴的改革开放初期颇受赏识,一路被破格提升,40岁出头就成了政协委员,为国家出谋划策,其建言曾产生过深远影响。现在回过头看他在1980到1990年代提出的有些观点主张,可说是相当超前、有见地——比方说他很早就提议在外交上应当放弃以意识形态认同选择盟友,要以国家现实利益为准则;又比方说他是最早意识到中国经济产能过剩问题的学者,提议推动中国经济外向化、以鼓励出口作为增长动力……
但何新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显然不太适合循规蹈矩的体制,他那张直言不讳的大嘴免不了到处得罪人。早期因为有高层作保,他才能畅所欲言;然而在2003年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因为公开批评某位高层的家族贪腐及其他一些政策问题被免职。何新不仅从此仕途黯淡,学术上也遭受打压,从巅峰跌落谷底,被迫“提前退休”;后来虽然重新担任了政协委员,但从此被边缘化。
何新作为中国最早提出“中华民族及文化伟大复兴”这一概念的人(早在1988年),年轻时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拥护制度的同时敢于指出制度存在的问题,绝不是那种吮痈舐痔毫无节操的低级红五毛,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政治立场。可他作为一个一生自负、睥睨众生的奇才,却由于自己敢于直谏而遭到谪贬,并在主流学界受到排斥,何新的心态终究还是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一方面开始潜心研究西方关于共济会的阴谋论,另一方面观点变本加厉地 “非主流化”。结果呢,何新似乎变作了一个楚狂接舆式的人物——疯疯癫癫远离官场,热衷于发表各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完全不在乎与主流学界决裂,其具体表现就是什么都跟主流学界对着干。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2012年之前的中国社会大环境——那段时间一方面资本兴起民进国退,国内贫富差距持续加剧;另一方面也正是“精神西方人”最为活跃的时期,国内大部分人尚未对西方文明祛魅,对于被誉为“民主制度”源头的古希腊文明莫名崇拜。
对于前者,何新忧国忧民,他认为单纯的自由市场经济和国家计划经济都不可持续,应当实行以计划经济为主导的“新社会主义”(主张公共资源的社会公有和共享,社会产品对于全体社会成员的公正分配,有长程科学计划指导下的国民经济生产和消费,对社会公民生老病死的全员安全保障)——如此激进的观点,其实是在以“矫枉过正”的方式助推政策转向。
对于后者,何新嗤之以鼻,抛出了《希腊伪史考》——好啊,你们这些主流学界的“西方中心论者”既然那么崇拜西方、跪舔西方,老子直接给西方世界认祖归宗的古希腊来一场“打假”,膈应死你们!
何新为什么会选择古希腊呢?因为大众对古希腊的认知和历史上事实的古希腊确实存在偏差。
我们在学校里学的世界史由于过度简化,使得许多人误以为世界历史是“线性发展”的——古埃及之后是古希腊,古希腊之后就是古罗马,罗马帝国覆灭之后进入中世纪,然后就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进入近现代了……这种历史叙事就会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古希腊的体量能够与古埃及、古罗马相提并论。同时呢,教科书里还对雅典学院、城邦民主制一顿乱吹,搞得好像古希腊是“古代人类文明之光”。
我这些年一直都在近东地区转悠,把近东和环地中海的历史也算是梳理得七七八八了,发现真实的西方历史远比我们在学校里学的要复杂好几个数量级。光是在前伊斯兰时期就有N多条线索,再加上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民族和文化的大熔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剪不断理还乱。普通的历史爱好者,应该很少有能把“五代十国”历史能捋清楚的吧?N个“五代十国”叠加在一起,然后再把时间跨度拉长几千年,差不多就是包括近东地区在内的旧大陆西方历史的复杂程度。
隐约窥见西方历史全貌后,我就发现了古希腊的一些问题——首先,古希腊在整个西方历史中所占的体量其实很小,繁荣的时间也非常短暂,只有公元前5世纪前后的一百多年,大众对古希腊文明的认知局限在这一时期,很片面;第二,古希腊的民主制度其实并不成功,非常依赖奴隶经济和银矿资源,只适合小规模的城邦,然而城邦之间的互相倾轧、竞争内耗直接导致了古希腊的衰败;第三,古希腊的文化成就最为世人所瞩目,但他们发展哲学、科学和艺术的源动力来自于他们对宗教的狂热(比如为了修建神庙和神像),就跟古代印度很像,一切围绕着宗教服务,而且相当一部分知识体系源自于周边地区(如古埃及、古两河);第四,古希腊文明在近东地区有着广泛的辐射,甚至一直抵达印度河流域的犍陀罗,这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连接东方和西方的波斯帝国传播出去的,在传播过程中大量融合当地文化。
总之吧,跟整个大中东地区灿烂辉煌的古埃及、古两河、古波斯相比,古希腊文明其实有些被高估(我个人认为倒是古波斯文明的重要性被大大低估,波斯时间上承上启下、空间上连接东西,直接继承了两河文明、深刻影响了希腊-罗马文明、启发了伊斯兰文明),其地位更是配不上大众对其“文化图腾”式的崇拜。何新抓住了这个bug,开启了“矫枉过正式”的批判。
我读过一些何新的《希腊伪史考》,客观来讲并非一无是处,如果只看其核心观点,甚至是有几点可取之处的。何新自己也曾表示,其研究并非为了否定西方古代文明的存在,而是为了揭破西方历史叙事中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建构。但问题在于他论述的时候,玩了很多文字游戏,掺杂了大量阴谋论、断章取义和偷换概念来误导别人。
比方说何新论述“历史上没有‘希腊国’”、“古希腊语不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讲,他的论述确实可以成立。但没有统一语言、统一国家并不代表文明不存在啊!中国这种长期保持大一统的文明乃是极为特殊的“全球独一份”,印度次大陆也没有统一国家和统一语言,甚至连“印度教”这个概念都是英国人发明的,但印度文明却是可以识别的。何新在《希腊伪史考》中没有否认古希腊文明的存在,而是含沙射影地间接通过类似于“古希腊语不存在”、“历史上没有古希腊这个国家”、“希腊文明不应该叫希腊文明”等论述对读者暗示“古希腊是虚构的”。这恰恰证明了何新学术水平的高超,能将各种真真假假的资料玩弄于股掌之中。
《希腊伪史考》除了一部分基于对真实历史的另类解读外,同时也借用了一些西方早已有之的伪科学与阴谋论论述方法,这些方法都有源头可以追溯——其一是关于共济会的阴谋论,其二是俄罗斯数学家福缅科(Anatoly Timofeevich Fomenko)的伪科学理论“新编年史”(New Chronology),其三是冯·丹尼肯(Erich von Däniken)从1968年开始出版的一系列伪科学著作,其中最著名的那本你可能也听过或者看过,叫做《诸神的战车》。
首先来讲讲这个共济会。共济会阴谋论是何新“退居二线”之后的主要研究内容,这一设定为西方世界炮制伪史提供了“动机”和“幕后黑手”。
共济会(Freemasonry)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组织,起源于中世纪欧洲的石匠行会(Operative Masonry),这一工匠组织通过秘密符号和仪式来对建筑技术进行保密,并强调职业道德与互助精神。17到18世纪,随着手工业的衰落,这一组织转变成了以道德哲学为核心的兄弟会,并在启蒙运动中迅速发展,吸引了许多思想家、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加入,伏尔泰、孟德斯鸠、歌德、莫扎特等均为会员。
尽管并没有可信的证据显示共济会策划了各种阴谋,但精英阶层的参与、神秘符号的使用、闭门会议的制度,使得共济会天然适合成为阴谋论的编排对象。关于共济会的阴谋论在西方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一方面出于教会对其世俗化的敌视(天主教会至今禁止信徒加入共济会),另一方面出于底层民众对神秘精英阶层的恐惧。共济会的种种阴谋论通过各种流行文化为世人所熟知,比如丹·布朗的小说、《国家宝藏》电影、《刺客信条》游戏等。很多人相信,共济会的隐秘权力网络是真正在背后操控着这个世界的终极力量——比方说共济会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洛克菲勒家族控制着全球的金融秩序,其组织通过渗透政府、策划革命来建立傀儡政权……
于是,共济会这样一个“神秘组织”,跟“唯一真神”和“外星人”一起,构成了一切阴谋论背后“无所不能”的“终极神秘力量”(一神教本身是世界上最大的阴谋论,在其叙事中,每个人都是“唯一真神” 伟大宇宙计划的一部分)。比方说最近很火的那个“深层政府”理论,其提出者“匿名者Q”(QAnon)声称共济会是“深层政府”的核心,将儿童用于“献祭”;“肯尼迪遇刺”阴谋论者称,美国总统肯尼迪是因为试图揭露共济会控制美联储的秘密而遭灭口;911阴谋论者称,世贸中心倒塌是共济会使用定向爆破制造的,旨在为入侵中东铺平道路并测试纳米铝热剂,人们看到的
飞机撞大楼是共济会的“全息投影技术”;疫苗反对者声称共济会与比尔·盖茨合作,通过5G基站和新冠疫苗植入纳米芯片,监控人类思想;人工智能反对者称,共济会资助OpenAI、DeepMind等公司开发通用人工智能,计划淘汰80%人口并建立机器人帝国;说唱歌手侃爷(Kanye West)声称共济会操控音乐产业;地平论信徒则说共济会隐瞒了地球真实形状……
敢情这共济会除了忙着策划惊天大阴谋之外,就没干别的事儿;其无孔不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简直比外星人还外星人、比上帝还上帝。
在何新的叙事中,共济会成了“操控历史叙事的秘密组织”,他们控制下的“西方学术集团”,从中世纪就开始系统性造假,将小亚细亚文明成果移植到虚构的“古希腊”框架中,并以此构建西方文明的虚假起源。比方说彼得拉克、薄伽丘等文艺复兴人物在共济会授意下“杜撰”或“再创作”荷马史诗,将原本属于中东的文明成果归功于雅典;克里特岛的米诺斯遗址则是共济会伪造的“文化包装”,目的是为雅典虚构一个辉煌的古代背景。
然后来讲讲福缅科,这个俄罗斯人可不简单,他是真正的当代“西方伪史论”创始人。
众所周知,俄罗斯是欧洲历史最短的国家之一,从公元862年维京人建立的罗斯汗国(Rus' Khaganate)算起不过才一千多年。对于骄傲的俄罗斯人而言,这么短的历史显然与“俄罗斯的伟大”不相匹配,杜撰历史简直是他们建立民族自信的刚需。
福缅科原本是个数学家,他从一个叫莫洛佐夫(Nikolai Morozov,1854-1946)的伪史论先驱著作中获得了“历史投影”理论的灵感,完全重建了世界历史的时间线,把新石器时代至今的人类历史压缩到了跟俄罗斯历史一样长。他主张公元前1世纪到5世纪的罗马帝国其实是东正教的神圣罗马帝国,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那些压根儿不存在;犹太人所罗门神殿的原型是克里姆林宫,《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争其实就是十字军东征,所谓“耶稣受难”是1095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发生的;“蒙古西征”实为斯拉夫-突厥联军的内部扩张,覆盖亚欧大陆的蒙古帝国事实上是“俄罗斯-蒙古超级帝国”(Russian-Horde Empire),成吉思汗是俄罗斯大公中的化名;意大利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是“全球帝国”解体后,斯拉夫文明向西传播的结果,但丁、达芬奇等人实为东欧移民,马丁·路德实为反对莫斯科中央集权的斯拉夫贵族……传统历史学家、教会、共济会为了掩盖这些真相,合谋发明了拉丁语和古希腊语这些“死语言”,用于伪造历史。
福缅科还公开悬赏,任何人能够提供11世纪之前的文物,他将奖励10万美元——但这些文物不能使用考古学、古文字学、树轮年代学、冰芯分析法、碳14年代测定法作为依据!因为这些都被主流学界所操控了,不可信!
福缅科这种“排除反证”的做法,正是典型的伪科学特征。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福缅科还主张了一系列的“中国伪史论”—— 他说真实的中国历史始于蒙元时期,印刷术、造纸术、火药都是欧洲独立发明的;中国长城实际上修建于17世纪,目的是防御“全球帝国”解体后斯拉夫民族的东迁;郑和下西洋实际上是“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改编版本,夏商周等早期王朝是欧洲传教士根据《圣经》年表虚构的产物,司马迁的《史记》是18世纪耶稣会教士与清朝学者合编的伪作,甲骨文也是19世纪考古学家伪造的……
是不是看着觉得又气又好笑?福缅科这种信口开河的伪史论,最恶劣的影响在于——谁都可以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进行不负责任的主张。比方说现在有很多伪史论信徒质疑古代文物的依据是“不可能看起来这么新”、“不可能经过两千年还那么完好”、“违背常识”,那人家也可以说马王堆出土的湿尸、帛书“不可能保存那么完好”、“违背常识”,来主张中国古代历史“无所不用其极地全盘造假”的。但就是福缅科这些胡说八道的玩意儿,有多达三成的俄罗斯人信以为真,并为中国的“西方伪史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
可以想像,“西方伪史论”在外界看来,也就是个跟福缅科“新编年史”旗鼓相当的笑话。
最后来讲讲这个冯·丹尼肯。上世纪90年代喜欢买书看书的读者大概率应该会听过这个作者,他的书被引进到中国时相当轰动。我那会儿正在上中学,一度也非常痴迷包括冯·丹尼肯作品在内的一系列伪科学书籍,像什么《诸神的战车》、《我们都是诸神的孩子》、《水晶头骨之谜》都买来看过(这些书应该现在还在我家里某个角落),其中的理论让我耳目一新,并对其深信不疑——确切地说,上一代中国人曾经迷信一切印刷成铅字的文字,我压根儿没想到过出了那么多本畅销书的作者会通篇都在胡说八道。
丹尼肯的核心观点在于“外星建造论”,认为金字塔、玛雅神庙、复活节岛石像等古代文明留下的建筑,全都是外星人传授建造或亲自建造的。反正吧,他的书里就是把各种古代文物、古代遗迹、古代经典文献都往外星人上靠——比方说把秘鲁的纳斯卡线条说成外星飞船的导航标记,把两河文明出土的陶罐说成外星人的电池,把圣经故事中索多玛被毁灭说成核爆炸……
丹尼肯倒没有虚构历史建立文化自信,他写这些书主要是出于商业目的。上世纪60到90年代“外星人文化”颇为盛行,他通过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丹尼肯的书被翻译成了35种语言,总销量超过6500万册,版税收入按照保守估计也有数亿美元,因此你不得不承认他的编故事的“套路”相当有效。
丹尼肯的三大套路后来都被“西方伪史论”给学习吸取了——
第一,断章取义,只引用支持自己观点的某个“碎片化证据”,甚至自己编造证据。比方说西方历史上确实存在个别出于宗教目的、经济利益、文化自卑等原因制作的假文物(如都灵裹尸布、皮尔当人化石、阿特米多鲁斯莎草纸等),文献和经典在传抄过程中的错漏和纂改也客观存在。于是“西方伪史论”就会抓住这一两个把柄,全盘否定西方历史的真实性。又比方说有一些考古遗址景区在修复过程中会使用钢筋混凝土等现代建材进行重建和加固,然后就会被说成整个遗址乃至整个文明造假(比方说帕特农神庙在19世纪奥斯曼统治期间曾被炸毁,重建时使用了混凝土加固,被视为“造假”证据)。
第二,严重贬低古人的能力,把古人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显得“外星人干预”合情合理。“西方伪史论”也是同样的套路,完全无视考古证据,预设了古人的无能,把古代西方人等同于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没有金属工具可以加工石料、没有船来进行航海贸易。
我有次在一个宣扬伪史论的跟帖中看到过某伪史论信徒反复提及一篇名为《Microstructural Evidence of Reconstituted Limestone Blocks in the Great Pyramids of Egypt》(大金字塔中重构石灰岩块的微观结构证据)的专业论文,说这是材料学专家证明金字塔使用近代混凝土修建的证据。我专门找到那篇论文看了一下,那位专家确实是通过研究认为建造金字塔时可能使用了混凝土工艺,但人家并没有说金字塔是近代修建的,而是据此推测古埃及人已经掌握了“土法”混凝土技术。制备混凝土其实并不需要很复杂的工艺和设备,大家应该都知道“夯土”吧?这玩意儿完全没有技术含量,小孩子玩泥巴过程中就能摸索出怎么制作。人类很早就已经会使用复合材料的夯土来进行建造,比如中原的三合土、藏地的阿嘎土;只要在制作夯土时,偶然发现一种具有化学凝固特性的复合材料配方(比如添加石灰),就能发明出“混凝土”来。化学家通过实验重现了当时的古埃及人不但有可能且有条件通过混合石灰石泥浆、草木灰、盐等物质来制备与现代混凝土强度相当的“湿混凝土”(事实上是一种基于石灰的原始胶凝物,跟现代的硅酸盐水泥不同)。而古罗马由于当地出产火山灰和石灰,更是可以直接利用火山灰中的活性二氧化硅与石灰反应生成胶凝物,相当于拥有天然的混凝土原材料……然而古人对这些复合材料的运用都被说成了“西方伪史”的“铁证”,正是因为预设了古人的“无能”。
第三,丹尼肯面对质疑,声称“外星人故意抹去痕迹,所以找不到证据”,将“外星人”作为一种万能的干扰力量。“西方伪史论”也是同样的套路,说西方造假“无底线、无所不用其极”,背后有集团势力进行操控,因而难以揭破。
何新的《希腊伪史考》综合利用上述的“方法论”,先画靶再射箭,小部分原创发明、大部分拿来主义,再加上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考据”,以揭批谎言的名义制造了一个更大的谎言,论证出古希腊历史存在大量伪造和错误。
何新其实也知道自己造了一坨屎,而他之所以丢出了这样一坨屎,本来只是打算恶心那些跪舔西方文明的“慕洋犬“,看看主流学术圈那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没想到这坨屎却招来了一大群苍蝇蛆虫,以及其他以苍蝇蛆虫为食的生物。
说起来,“西方伪史论”在中国并非新事物,而是古已有之。只不过由于古时的世界历史尚未通过交叉学科互证的考古研究得以系统重建,各方都是自说自话,不存在真伪之辩,所以那会儿叫做“西学中源说”,主张西方文明起源于古代中国。
话说明朝后期欧洲的天主教开始来中国传教,彼时中国的士大夫们还在严防“夷夏之辨”,对外来的思想和学术抱有极强的戒备心,对欧洲文明亦一无所知。传教士利玛窦为了将基督教的教义传播到中国这片儒学已经根深蒂固的土地上可谓用心良苦,采取了“文化适应”策略,将基督教教义以及一些西方知识附会于中国传统经典。比方说,他引用《尚书》和《诗经》中的“天”和“上帝”的概念来解释天主,把儒家经典中的“仁”等同于基督教的“爱”;跟徐光启合译《几何原本》时,强调了古希腊几何学与中国《九章算术》的互补性……
结果吧,这些附会的解释居然让士大夫们产生了文化优越感,黄宗羲、王夫之等不少传统学者都据此认为,西学是古代中国传去西方的——那些西方学术理论“皆圣人之所已言”,印证了《左传》中“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说法(指周天子失去了对教育和学术的垄断后,官员和典籍流散到各地)。这种“西学中源说”既维护了华夏文化正统性,又为吸收西学提供了理论依据,可以大大方方“回收”西方的学术成果,而不必担心西学影响了儒学的纯正性。
但要知道,一神教徒自认是“唯一真神的子民”,有着强烈的优越感,且在教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写保护”,岂会甘愿进行“中国化”改革做儒学的附庸?后续的西方传教士原形毕露,开始与儒学争夺“正统性”,批判儒家思想是无神论和唯物主义,禁止信徒祭祖祀孔,并在圣经历史观的基础上提出了“中国文化西来说”——比如南怀仁说伏羲氏是亚当的“第十三代子孙”,还有中国天主教徒为了拉近自己跟圣经叙事的关系,主张中国人是犹太人的后裔(“中国之初人实如德亚之苗裔”,如德亚即犹太人)……这些说法在清朝初年引发了士大夫们的强烈反感,认为天主教“实欲挟大清之人尽叛大清而从邪教,是率天下无君无父也”,结果掀起了一场意识形态战争(具体表现为康熙历狱)。康熙后来为了平息争议建立“和谐社会”,同时也为引进西学扫除障碍,将“西学中源说”钦定成为了官方意识形态下的“政治正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再提起“中国文化西来说”。
然而到了19世纪,随着两河流域考古遗址的大规模发现、并通过贝希斯敦铭文破译出了楔形文字(详见《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四)古波斯的荣耀》),西方兴起了一股亚述学(Assyriology)的热潮,重建起了美索不达米亚历史。当时西方学界盛行“文明单一起源论”,认为全世界所有高等文明应该都是源自古埃及和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于是就有个专门研究《易经》的法国学者拉克伯里(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1844-1894),在并不成熟的亚述学研究基础上,提出了“中国文明巴比伦起源说” (Sino-Babylonianism),认为中国的黄帝其实是巴比伦的巴克族(Bak tribes)首领奈亨台(Shutruk-Nakhkhunte,事实上是埃兰国王,建立了埃兰第一帝国)。在拉克伯里的叙事中,公元前2282年左右(奈亨台的在位实际上是在公元前1185-1155年,这一年代误差是因为奈亨台征服巴比伦之后,在战利品纳拉姆辛石碑上刻写了自己的肖像和铭文,石碑的年代约为公元前2250年),奈亨台率领部族穿越昆仑山来到黄河上游,成为了中国文明的奠基者;“百姓”一词即源于巴克族的族名“Bak Sing”,《周易》中的雅利安词汇、占星术、古代青铜器纹饰都起源于中东……
清朝末年正是中华民族深受半殖民地半封建压迫的时期,当时的知识界深陷存亡焦虑以及文化认同危机。一部分崇尚西学的知识分子(如蒋智由、刘师培、章太炎)通过对《山海经》、《穆天子传》等中国古籍的考证对“巴比伦起源说”表示支持,试图以此构建汉族与西方同源的“人种优越性”,作为反抗满清统治的依据;也有部分知识分子则应激反弹,为捍卫中华传统文化的正统地位,再次将“西学中源说”搬了出来——这一学说不仅能够用来对抗“巴比伦起源说”,还能为当时洋务运动的正当性提供理论支持。
从这些旧事不难发现,“西学中源说”的出现其实是中国知识界对外来文化入侵的一种应对。我们现在这个大时代,其实就跟历史上“西学中源说”盛行时非常相似——西方世界掌握着文化话语权,我们自己传统文化的存亡受到严峻挑战,中美博弈的形势加剧了民粹主义思潮。于是乎,新时代的“西学中源说”——“西方伪史论”才有机会横空出世。
不同的是,“西方伪史论”的推动者不是真正的知识界,而是当今的民科、民哲。
在中国,当代“西方伪史论”的发展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在何新之前的2012年,有个叫生民无疆(黄忠平)的网络写手出了本书叫做《包装出来的西方文明》,他那会儿主要还只是半真半假地抹黑西方文明历史,质疑古希腊古罗马的繁荣。2013年何新的《希腊伪史考》对古希腊历史的质疑相比前者有所提升,开始系统性引入阴谋论学说。但《希腊伪史考》还是有分寸的,只是阴阳怪气地质疑,并未全盘否定西方文明,其目的是为了瓦解西方历史叙事、恶心主流学界——正因如此,所以我才会认为,《希腊伪史考》中的某些观点确有可取之处。
然而《希腊伪史考》却开启了潘多拉魔盒——何新把这一“西方伪史论”丢出来之后,正好赶上互联网“流量经济”兴起的时代。在“劣币驱逐良币”效应下,全网呈现出低俗化趋势,只要能博得流量就没啥不敢说不敢做的;廉耻和底线变成了奢侈品,“不要脸”和“秀下限”成为了一种常态,甚至深度内卷到只有把“不要脸”和“秀下限”做到极致才有机会脱颖而出。
于是乎,“西方伪史论”从“局部质疑”走向了“全盘否定”,斩钉截铁地彻底否定西方历史,将自己推向了阴谋论的极端,各种试图博出位的奇谈怪论层出不穷——诸如世界文明源头在湘西,伊甸园在四川,颛顼就是耶稣,明朝发明了蒸汽机;英语和英国人起源于中国,希伯来语是近代人造语言,新旧约全书的原创地在北京紫禁城;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文明甚至整个西方文明都是虚构的“伪史”…… “西方伪史论”也承袭了“无下限博眼球”的低俗擦边套路,不负责任甚至故意造谣的奇谈怪论在视频网站上一发布,就能快速涨粉。据说售价199元的《颠覆认知的西方史》系列课卖了5万份;某管理学院的老师在B站开课讲“伪史论”,四天涨粉138万——这么高的经济效益,还要脸干嘛?可以说,“西方伪史论”这个赛道,目前还处于“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的状况,自然引得无耻之徒们纷纷涌入。
六神磊磊最近写的《人类可能已错过自救的时间窗口了》文章中有几句话说得特别好:
2004年,Facebook刚在哈佛宿舍上线,维基百科的词条数突破100万,TED演讲开始侃侃而谈黑洞与量子力学。当时人们还以为,全民的心智会升级成2.0版本。
结果,当每个人都拥有了手机,看起了短视频,先插上翅膀的是谣言和偏见。
真知灼见必须身披重甲才能前进一米,而谎言和偏见只需套上“震惊体”短裤就能光速绕场三周。
……这十年里,随着移动智能的飞速普及,先哲们谁也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聪明的智商根本没有占领高地,反而是全球的蠢人都找到了彼此,并且迅速抱团、固化,被野心家利用,以大显身手。
专业主义成了扫兴的背时货,逻辑是过气的老秋裤,只有被诱拐的愤怒和发泄……阴谋论成为流量硬通货,反智主义化为打赏金标,“知识平权”最终演变成愚昧众筹。
愚昧,一定会被野心家利用。全球的野心家突然发现,这是几千年未遇的好时代。
放眼国际,只要你搞民粹,又有一个流氓人设,就不存在人格破产。撒谎、欺骗、不学无术、欺凌弱小,都不是任何问题。
打个比方来讲,如果网络是个生态圈,“伪史论专家”就是食物链里专门吃苍蝇和粪蛆的某种生物,把自己拟态成一个粪坑,吸引苍蝇和粪蛆过来。有道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只要你不嫌恶心,吃苍蝇和粪蛆也算是一个“生态位”嘛!
何新成名已久,并不觊觎苍蝇粪蛆那些流量,所以他一开始有点被那些泼大粪吃粪蛆的“伪史论专家”恶心到了——老子本来只是想扔坨屎去恶心一下那些跪舔的“慕洋犬“,结果你们弄这么大一个粪坑,搞了那么多苍蝇粪蛆来恶心我!2019年的时候,何新还公开批判过那些苍蝇粪蛆,认为这是对“西方伪史论”的捣乱和破坏,把他精心构建的“西方伪史论”变成了不学无术的反智主义狂欢;凡事过犹不及,半真半假的东西往往最具蛊惑性和破坏性,只能骗傻子的东西反而恶心不到知识分子了。
然而没想到,随着网络覆盖了大量低智人群,下沉市场迅速壮大,苍蝇和粪蛆的数量在网络上呈几何级数增长,它们提供的流量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在“劣币驱逐良币”的趋势下,何新很快就坐不住了——比起后来那些更为激进的观点,《希腊伪史考》显得十分保守——说白了就是在“不要脸”和“没底线”这两方面,完全比不过那些后来者。而且吧,苍蝇蛆虫们一直都在蹭何新的热度,将其奉为“学科带头人”,给自己引流量。何新不甘心替他人做嫁衣,不甘心“西方伪史论”的话语权旁落——反正名声已臭,不如破罐子破摔!终于还是自甘堕落改弦更张,走上了全盘否定西方历史的极端道路。所以他最近这几年的“学说”,明显跟《希腊伪史考》那个时期有很多矛盾之处,论述风格也变得更加低智反智,不再是半真半假写给知识分子看的了,而纯粹变成了迎合苍蝇蛆虫们的睁眼说瞎话。
“西方伪史论”之所以敢于“全盘否定”,除了博眼球博出位之外,主要还因为最近这几年他们搞出了一套新的“西学中源说”理论——认为西方文明源自《永乐大典》。这个理论最初源自于西方人写的伪科学著作,一众伪史论信徒看到之后如获至宝,将其加工成了系统性叙事。
话说15岁就辍学的英国退役海军军官加文·孟席斯(Gavin Menzies)分别在2002年和2008年出版了《1421:中国发现世界》(1421: The Year China Discovered the World)和《1434:中国点燃意大利文艺复兴之火》(1434: The Year a Magnificent Chinese Fleet Sailed to Italy and Ignited the Renaissance)两本书。他声称郑和船队早于欧洲大航海时代就达到了美洲、非洲甚至欧洲(在苏伊士运河开通前,从亚洲航行前往欧洲需要绕过非洲好望角),并将《永乐大典》中的知识传播至意大利,直接点燃了文艺复兴;《永乐大典》通过传教士被翻译为拉丁文,成为达芬奇、伽利略等欧洲学者的灵感来源。
这两本书其实就跟《诸神的战车》一样,是无良作者和无良出版商合作的产物——这个孟席斯由于文化水平很低,自己并不擅长写作,但出版社觉得他编的这个故事会很有销路,于是找了130个人帮他代笔修订。书籍出版后果然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但这本畅销书就跟《诸神的战车》一样,造成了恶劣的学术影响。美国PBS频道专门与中国历史学家合作,制作了一部长达2小时的纪录片来驳斥书中的荒诞理论。除了历史和地理上的谬误之外,一个最显而易见、只需要具有历史常识就能发现的牵强附会在于——《永乐大典》正本在明代仅抄录了一份,一直藏在深宫之中;副本于1567年嘉靖年间完成,而郑和下西洋以及欧洲文艺复兴(14-16世纪)高峰都发生在大典可能流传出去之前。
但是伪史论信徒由于已经陷入阴谋论的套套逻辑,如果事实跟他们相信的事情有偏差,那么只可能是“事实错了”。他们在孟席斯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实为“永乐大典“(Yongle's Total)的粤语音译,苏格拉底(Socrates)之名源于对《永乐大典》的“分类归纳”(Sort + Crates),柏拉图(Plato)则代表“总集”(Total),牛顿“站在巨人肩膀上”中的“巨人”即指《永乐大典》,《墨经》中的光学原理被用于文艺复兴绘画技法……真正的西方历史只有从文艺复兴开始的这500多年,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系统性盗取中国科技与知识,在19世纪系统性地伪造了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等古文明的文物和遗址,虚构自己古老的历史(这一话术跟福缅科完全一模一样)。由于郑和下西洋的航海记录早在明代就已被销毁,而《永乐大典》的正本不知所踪(可能随嘉靖殉葬,或在火灾中被焚毁),副本仅存400余册(总共11095册),刚好满足了死无对证的“不可证伪性”,所以伪史论想怎么编都行。
有趣的是,何新并不认同这一“理论”,好几次亲自下场反驳,大概是为了树立自己“伪史论学术权威”的形象。西方伪史论虽然目的都是为了解构西方历史,但内部其实存在着不少分歧——有些主张用实验解构,有些主张用文献解构,有些主张用逻辑推演……而最极端的一派伪史论信徒,完全是由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所驱动的,他们不在乎用何种方式,只在乎能否彻底否定西方历史。在他们看来,不择手段地否定西方历史是与欧美争夺学界话语权必要的“矫枉过正”——我只能说,这些人恐怕对“话语权”存在某种误解。
中国能否争取到学界的话语权确实很重,这关系到我们的“夏朝”能否得到国际学界的承认——因为西方学术界一直都以没有“文字”否认夏朝的存在,却承认了同样没有文字的印加文明以及“符号文字”具有争议的印度河文明。我国与国际学界虽然存在关于“夏朝”的争议,但对于古代世史的大框架,却早已形成“交叉学科互证多重证据链”的共识。换一个角度重新解读历史往往能够获得新发现,然而民科民哲们全盘否定西方历史的极端化主张却因缺乏科学支撑,形成声势后反而会被西方媒体曲解为“中国官方立场”,损害中国学术的国际声誉和话语权。
我举个例子来说吧,大家都知道南京大屠杀期间有30万军民遇害,那么“30万”这个人数是怎么来的呢?话说二战结束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定,南京大屠杀遇难人数“超过20万人”,但未明确上限;而南京军事法庭经过调查后则认定,遇难人数可能有34万——其中日本方面自己确认的集体屠杀并被毁尸灭迹的遇难者就有19万人,相关慈善团体则掩埋了多达15.5万具遗体。后来我们官方和国际主流研究都认为遇难者“约30万”,并达成了学术界的共识。
照理说“南京大屠杀三十万人遇害”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能翻案了,想不到隔了几十年之后,日本一些右翼势力跳出来作妖,有的对遇害人数表示质疑,有的索性声称南京大屠杀是“捏造”出来的“伪史”。这种日本右翼在我们看来当然是恨得牙痒痒,但在日本国内却有不少人把他们奉为“敢于揭批伪史”的英雄。
何新抛出“希腊伪史考”的性质,其实就跟日本右翼否认南京大屠杀是一回事儿。不过何新这人鸡贼得很,他并不是直接否认,而是一边引用虚假的资料,一边跟你玩文字游戏绕来绕去。你读完他的论述,会发现他最后的观点是“日军当时攻陷的是金陵”,对“大屠杀”则避而不提,以此暗示“南京大屠杀是虚构的”——既把别人给恶心到了,你又不能说他完全错。
但后来那些将“西方伪史论”极端化的观点就过分了,他们相当于不但主张“南京大屠杀”没有发生过,甚至直接全盘否定掉了“日军侵华”——如果有人认为这叫“矫枉过正”,那也是人神共愤的“矫枉过正”。那些否认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右翼民粹,难道还真能在国际上得到话语权?
将伪史论信徒跟日本右翼进行类比不存在任何问题,这两种人都属于各自民族主义语境下的极端民粹。就如同“低级红”到最后只会变成“高级黑”,“西方伪史论”亦是以“爱国”之名,行“误国”之实。伪史论信徒执着于否定西方历史,有很大程度是由于近现代中国历史上所受的屈辱,从而产生的心理补偿;通过将中国近代的落后屈辱归因于“西方偷窃中国科技”,还能够回避对自身文明缺陷的反思。因此,正如同否定暴行比暴行本身更危险,否定历史也只会比屈辱的历史本身更让人瞧不起。
“西方伪史论”变得极端化和规模化之后,“邪教化”是其必然趋势。
我2020年写《黎巴嫩行记》的时候,读者里面只发现了一个伪史论信徒;而最近写《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的时候,伪史论信徒已然颇具规模,成群结队出没,相互予以“火力支持”。平心而论,我公众号上读者的素质在全网应该算是数一数二了,其他一些公众号和平台(似乎网易新闻除外),但凡涉及古希腊历史的内容,评论区几乎都会被伪史论信徒攻陷,主张“西方伪史“的留言获得的点赞往往要远多于理性发言的。这种指数级增长的病毒式传播,看得我实在是有点毛骨悚然,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生化危机僵尸围城的场景——成千上万行尸走肉围猎仅剩的正常人类。我很担心可能用不了多久,主流历史学者会像曾经的“公共知识分子”一样被污名化,被“伪史论义和团”所打倒。
“西方伪史论“的病毒式传播,除了前面说到的“流量经济”驱动之外,背后其实也有资本力量在助推。什么资本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呢?哎,说出来真是丢咱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脸——有一家名为“北京太人经典中医技术有限公司”的中医药企业一直都在背后资助。这里我得说明一下,我这个人对中医的态度原本是比较中立的,但看到中医药企业跨界宣扬伪科学和阴谋论,只能说是非常掉好感。这让我不由觉得,中医里头恐怕也有许多伪科学。
一旦资本介入了虚假信息的传播,最重要
的作用是能够大大增加其曝光率,从而提高人们相信虚假信息的概率。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说过:“如果你说了一个弥天大谎,并不断重复,人们最终会相信它。”美国战略情报局后来分析纳粹的宣传伎俩,也得出结论认为:“人们更容易相信大谎言,而不是小谎言;如果你重复得足够频繁,人们迟早会相信它。”——当吃瓜群众在网上一次又一次看到“西方伪史论”的内容,迟早有一天会信以为真。
戈培尔还有一个理论认为——“英国人领导才能的秘诀并不取决于特定的智慧。相反,它取决于极其愚蠢的头脑。英国人遵循这样的原则:撒谎时要撒大谎,并且要坚持下去。他们坚持撒谎,即使冒着看起来很可笑的风险。”——所以假如要免疫虚假信息,你得让自己变聪明。
然而很不幸的是,根据我查到的2023年数据,我国公民具备科学素养的比例仅有14.14%,高中及以下学历群体占比超过80%——我倒不是说瞧不起低学历,只是客观来讲低学历叠加科学素养不足,更容易成为“伪科学”和“阴谋论”等虚假信息的受众。
当然这也绝不是说高学历就能够幸免,“伪科学”和“阴谋论”天然具有极强的蛊惑性,别说是缺乏科普知识的普通老百姓了,就算是你有一定专业素养也可能被蒙骗到——因为每个人都有知识盲区,不可能啥都懂。以我自己为例吧,我小时候痴迷于冯·丹尼肯的那些书,可以认为是科学素养不够;可是到了成年之后,我的科学素养渐渐补足了,但我在金融方面依然一窍不通啊!于是后来在读《货币战争》系列丛书就轻信了其中的阴谋论……
为啥我们这么容易会相信“伪科学”和“阴谋论”的学说呢?
首先,我前面说过,这些学说就跟宗教教义一样,往往都能通过“排除反证”形成一个“循环论证”的逻辑闭环。比方说因为“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所以 “世间善与美的存在”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而“丑与恶”则是上帝为了让世人更好地理解和认知“善与美”制造出来的(排除反证)。又比方说人们常说的“心诚则灵”——如果愿望成真就证明了“心诚则灵”是真的,愿望没实现说明你“心不够诚”(排除反证)。而伪史论的逻辑则是:由于“西方发现过假文物”、“碳14年代鉴定存在误差”、“文献传抄存在漏洞“,证明“西方历史是假的”;而其他那些各方面找不到瑕疵的文物、文献则“证明”了学术集团受到操控、隐瞒了造假事实(排除反证)——反正横竖西方历史都是假的。
其次,“伪科学”和“阴谋论”通常都对实际情况进行了简化,它们在设计出来的时候,就更容易被理解和传播。对于认知能力低下的人来讲,“金字塔是外星人建造的”远比地层学、切割痕迹分析、古代材料工程学要好懂,“智能设计论”比进化论更容易理解,“地球是平的“远比地球是圆的更符合人的主观感受,《货币战争》中所揭露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故事”,显然要远比复杂的金融学原理更加引人入胜……这些“又短又爽“的理论,简直就是为低智人群度身定做的。
第三,大多数人都没有核查论据的能力和批判性思维。比方说“伪史论”有个观点认为,亚里士多德一辈子写了1000万字的著作,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还说13世纪之前没有人听过亚里士多德,所以这人根本不存在……其实吧,这两个所谓的“论据”都是信口开河捏造的,只要稍微花点工夫去核查一下就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这种能力。又比方说,我读冯·丹尼肯那些书的时候,书中提到的埃及、秘鲁对我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远方,那会儿互联网尚未普及缺乏查证的渠道,他说什么我都只能相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所相信的都是我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如果说从前“使用搜索引擎核查事实”还有那么一些门槛,那么进入了AI时代之后,其实就已经不存在“没有能力核查“这种情况了——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通过AI对信息真伪进行相对可靠的验证(AI有一定概率提供假信息,所以只能说“相对可靠”;但鉴于我们在网络上同样会搜到虚假信息,所以也没有必要完全否定AI)。比方说我随便打开一篇看似“有理有据”的西方伪史论文章,将其内容复制下来,发给Deepseek让其辨析真伪,它立刻就能找到相关文献,将文章中的虚假引用、断章取义、偷换概念、逻辑倒置一一揭破。
明明已经有了如此好用、能够让自己避免上当受骗的工具,人们为什么都不用呢?说到底,那些被西方伪史论欺骗的人,自己本身就愿意相信这些谎言。
一个违反我们直觉的真实情况是——相比一个随机的、不可靠的“草台班子”,其实人们更希望世界背后有一股强大的神秘力量操控这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更容易相信大谎言,而不是小谎言”。一方面,人们天然迷恋“掌控真相”的优越感;另一方面,当人们面对自然灾害、政治动荡等不可控事件时,如果存在某个幕后操控者,意味着通过揭露或对抗它便能恢复控制,这比现实的随机性更能够让人接受。就好像新冠疫情期间,很多人都愿意相信病毒是由实验室设计制造出来的,因为相信这种阴谋论可以帮助人们在心理层面应对当时病毒变异失控的状况。
“信”或者“不信”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西方伪史论”全盘阴谋论化之后,学术争议事实上就变成了身份对抗,完全基于“自己相信的事情”。极端的“西方伪史论”对一些历史细节的质疑,往往基于现代人的经验、基于以中国为中心的单一文化视角,进行所谓的“常识”推断;只要一句“有悖常识、我不相信”,就能用自己的无知来否定需要跨学科交叉互证的专业知识。
我举两个经常被伪史论信徒说起的例子——其一,“古代西方连造纸术都没有,亚里士多德一辈子写了1000万字著作,根本没有那么多书写材料,我不相信!”事实上当时一卷标准莎草纸卷轴可书写大约一两万字,排除有争议的伪作,亚里士多德现存著作约100万字,理论上仅需50到100个卷轴就够了。其二,“古代西方连指南针都没有,怎么可能航海贸易?我不相信!”事实上指南针并不是航海所必需的,古人完全可以依靠星象、海岸地形、季风规律沿着海岸线远航,地中海的封闭环境非常适合早期文明发展航海术。
所以这些“西方伪史论”的论证逻辑本质上是这样的——“西方人都是流氓强盗,我们中国古代做不到的,我不相信流氓强盗能做到,所以是假的;因为是假的,更加证明了西方人是流氓强盗,他们的一切证据都不可信。”
这种逻辑的出现,便意味着“阴谋论”走向“宗教化”。
一方面,通过提供简化的解释来创造可控秩序感,不仅是阴谋论的特征之一,同时也是宗教的重要特征。宗教解释世界的方式通常都很简单,只需要用“神的旨意”或者“业报”就能为世界上的几乎一切问题提供所谓的“答案”。
另一方面,只有宗教才会把一切的基础建立在“信”或“不信”之上。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是“因信称义,唯信得救”——首先你要信仰耶稣,然后才能被视为“义人”并获得救赎。伊斯兰教中,“信”乃是教义的基石——“万物非主,唯有真主”,信安拉、信天使、信经典、信先知、信后世、信前定——不信这些免谈!《古兰经》里明确说了:“不信道者的善功如沙漠中的蜃景”——假如不信安拉,即便行善也不能积德!
为啥“信”这么重要呢?因为只要你愿意相信,那么不管是“一神论”还是“伪史论”,所有的逻辑就都有办法排除一切反证把故事编圆。同时在心理学上,人一旦接受了某种初始设定,那么无论这个设定在外人看来有多么荒谬,后续Ta都会自动把所有相关的事件都纳入该设定框架来进行解释,并主动否定那些与自己认知相悖的情况,以确保自己的认知不会产生偏差。咱们中国古代的成语故事“亡斧疑邻”以及俗语“信则有不信则无”,其实就阐述了这样一个心理学现象。
我跟大家说个真事儿:对进化论和解剖学有所了解的读者应该都知道,演化的本质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修补补,人体在演化过程中会通过不断“打补丁”适应新需求,因而有些非常蠢笨的构造设计——比方说我们的喉返神经要往下绕过心脏上方的主动脉弓再返回来,白白多跑了几十倍距离;又比方说我们的视网膜是装反了的,神经和血管挡在感光层之前影响进光量、形成盲点,视网膜还容易脱落……这些构造都是在脊椎动物演化初期就已经锁定的,无法推倒重来,只能修修补补将就用。而“智能设计论”经常主张,眼睛这么精巧的结构“不可能”是演化产生的(伪史论也有很多类似的“常识推断”),因此装反视网膜这个蠢笨设计可说是对“智能设计论”的有力打脸。结果我有次碰到一个“智能设计论”信徒跟我说:这些不完美的缺陷恰恰证明了造物主的存在,是神在设计时的故意留下的,理解不了造物主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对了!因为人类的认知水平是无法窥探造物主智慧的。
不但宗教是这么玩的,现在的电诈杀猪盘也是这样的套路——只要取得受害者的信任,无论骗子要求转账的理由多离谱,哪怕身边再多人劝,受害者都会义无反顾相信骗子的话。而伪史论信徒也一样,他们会把新发现的考古证据,都解释为“西方还在继续伪造历史”的“新证据”,形成逻辑自洽,避免认知失调。“西方文明源自于《永乐大典》”的叙事,正是在伪史论信徒们“愿意相信”的前提下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即便这套“理论”变得越来越荒谬,信徒也不会意识到问题。
说到底,宗教也好、电诈也好、阴谋论也好,深入了解之后会发现套路都大同小异,因为人性易于被利用的那些弱点是相通的。
宗教让你“信”的办法大致有两种,一是“威逼”,二是“利诱”。这两种手段大家应该很熟悉了,譬如《古兰经》有云:“凡违背真主命令者,必遭毁灭”;“敬畏者必享受下临诸河的乐园”。除了教义中的天堂地狱善恶有报之外,很多宗教组织还会提供经济、医疗、教育等方面的服务来拉拢信徒。
“西方伪史论”进行“利诱”的方式在于为某些中国人提供情绪价值——其一,让人获得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虚假掌控感;其二,让人获得自以为能够瓦解西方“文化霸权”的虚假安全感;其三,通过所谓“打假西方历史”获得了宣泄民族主义情绪的途径。它让信徒拥有一种正在参与“伟大事业”的使命感和意义感,这一事业可以将中华文明塑造成世界上唯一的最古老、最成功的文明。
而“威逼”的方式是对质疑者进行道德绑架和人身攻击——诸如“跪久了站不起来”、“被西方洗脑”、“盲目崇拜西方”、“替殖民者洗白”……甚至有些信徒自视为“揭露真相的斗士”,会将否定伪史论的主流人群等于否定中华文明、大奸大恶、非蠢既坏——不是“缺乏独立思考能力”,就是收了境外势力的钱;反倒是“西方伪史论”信徒才掌握了“真理”、破除了“迷信”。
这种将“自我神圣化”和“他者污名化”正是许多宗教的典型特征——通过构建特殊身份认同,来强化自我价值感,甚至是建立群体道德观体系。比方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善恶道德观”,完全就是根据经典中“威逼利诱”的内容建立起来的——古兰经和圣训鼓励做的事情就是“善”(诸如剥夺女性各种自由和权利),反之则为“恶”。很多教派都以“神圣”、“纯洁”自居,同时利用二元对立的叙事将外人定义为“异端”,这点在一神教中格外显著。因为一神教从最早的犹太教时期,就具有高度的排他性;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异教徒的屠杀和迫害,更是史不绝书。
现在随着伪史论群体的日益壮大,也呈现出越来越强的排他性和攻击性——否认世界文化的多元性,不接受任何外源性文化对中国的影响;将主流学界观点定义为“西方话语霸权操控”,指控专业的考古学家、文献学家参与“千年骗局”;将质疑者标签化为“汉奸”、“跪族”,通过煽动性语言制造对立和撕裂……狂热的信徒已经开始在社交媒体组建“伪史论战队”,对批评者实施人肉搜索、举报轰炸等网络暴力行为。
“西方伪史论”的危害不仅仅在于其宗教化,更在于它的邪教化。
宗教作为人类最原生的“操作系统”虽然存在局限性,但也具有建设性,它会对生与死的意义提出解答(尽管并不正确),并建立自己的价值观体系(尽管经常变化),促进慈善、艺术的发展,为国家和社会提供秩序的依据——譬如佛教的"四谛八正道"构建了生死观与道德准则,基督教的医院制度催生了现代医疗体系,伊斯兰天课制度奠定了早期社会保障基础,各大宗教灿烂辉煌的艺术更是人类文明的宝贵遗产。宗教能够在数千年时间里长盛不衰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即便这玩意儿是个毒瘤,也已然成为了人类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参见《现代社会是否还需要宗教?》)
“西方伪史论”是个啥玩意儿呢?它本质是披着学术外衣的认知病毒,跟“地平论”一样属于反智主义的谎言阴谋论,其理论基于对专业研究的断章取义、恶意曲解以及无中生有的虚构之上;它的价值观体系对于建立秩序毫无帮助,只会让人变得盲目、自大、仇恨和对立,对人类的哲学、思想、文化只有破坏而无建树。否认其他文明的存在,对研究中华文明本身也有着巨大的伤害,因为人类历史上东西方文明的交流碰撞影响长期存在,拒绝进行跨文化对比只会导致我们的文明退化。
眼下“西方伪史论”的传播模式也显现出一些邪教特征——何新之类的"伪史先知"通过社交媒体问答和网络视频构建教义,对信徒实施精神控制;它模仿邪教建立话语防御机制,排除各种可能的反证;假借“爱国主义”的道德批判来给所有反对者扣帽子,用阴谋论学说、碎片化的质疑以及“主观直觉”全盘否定需要考古学、文献学等多重互证的复杂学术问题。某些别有用心的资本介入,使之变得规模化、聚集化、产业化,诱发反智群体对理性人士的敌视,加剧社会和舆论的撕裂……“西方伪史论”一边伪装成所谓“觉醒”、“独立思考”,一边却在系统性地瓦解人类文明对话的基础、侵蚀着人们的实证精神与理性批判的能力。
这年头网信办惩治造谣传谣的力度越来越大,可却任由伪史论邪教茁壮成长,或许还对他们心存“民气可用”的幻想——就跟之前放任“仇日言论”一样。按照目前这种的趋势发展下去,伪史论群体搞出既蠢又坏的极端民族主义事件恐怕只是时间问题。“西方伪史论”的网络论战已经从"质疑历史"转向"敌视西方",必然会像“仇日教育”一样催生出对自己暴力行为“正当化”的认知。
最后,我知道我的这篇文章并不能叫醒坚定的“西方伪史论”信徒,如果有信徒能够读到这里,那么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既然所有的古代西方文物都是假货、赝品,你们何不带上你们的U型锁去国内的西方文物展或者海外的博物馆、考古遗址打砸一番?反正砸都是假货,你们不但不需要赔偿,还能成为“揭批西方伪史保卫中华文明”的民族英雄。我由衷希望你们赶紧做出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让全世界都注意到你们,让更多人参与到揭批西方伪史的运动中来。
北京的国博古希腊展、上海的上博古埃及展,目前都还在展出中——请各位事不宜迟,赶紧去砸!西方历史是真是假,用你的U型锁一锤定音!爱国无罪,打砸有理!揭穿西方伪史,打倒西方反动学术权威!名留青史,在此一举!
要是连假货都不敢砸,你们算啥好汉?对不?
作者:随水
本文留言区完全开放不设任何限制,给伪史论信徒提供一个“秀下限”的舞台,以便印证文中所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