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米莱这位奥地利学派、无政资的忠实拥趸当选阿根廷总统,我作为一个奥地利经济学派的铁粉,并没有多高兴。
若从个人角度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活更重要,对于一个将地球打个洞才能到达的万里之遥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关心。就像俄乌冲突和巴以冲突中站队的人,也并不会为实践自己的价值偏好花哪怕一个子,所以都不过是情绪宣泄。
若从奥地利经济学的角度说,如果有那么一点高兴,也只是欢呼观念传播的胜利,和阿根廷人民的观念变革——观念变革才是决定性的、根本性的力量——而不是欢呼某个奥派的人当权了。
其实米莱的参选和当选本身,就不是在实践他所宣称的奥派和无政资理念。无政资不需要政客,没有权力的容身之地,它需要的是私产原则基础上的自由交换。因此就更不值得多高兴。
所以真正的奥派,对当权从来不感兴趣,他们在乎的是观念传播,捍卫市场经济。面对权力,米塞斯在有人问他,如果你当选总统会怎样时,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退位”。
因为米塞斯很清楚,“如果用一个词概括自由,那就是财产”,“私有财产与文明密不可分”,而“政府从来就不倾向于自由,掌控强制与胁迫机制的人,本性上就会高估这些机制的运作能力,并致力于使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屈从与它的直接影响”,“国家可能是,而且过去常常是历史进程中危害和灾难的主要渊源”。
所以米莱的参政本身,就是对奥地利经济学理念的背叛。他其实更应该做的是,继续在观念战场上战斗,用自己的学术知识、网红身份和影响力,持续改变阿根廷大众的观念,使人们认同市场经济的理论,这才是推动阿根廷变革的根本性力量。
这当然不是说米莱的当选会导致阿根廷变得更坏了。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奥派经济学家当阿根廷总统,总比满脑子分配思维的野心家庇隆之徒好太多。人总是观念的动物。
所以当我说对他当选之后的形势不看好,而只是谨慎乐观的时候,意思是担心他的主张可能无法全面落地实施,无法达到期望值,而不是相比于过去变得更差。
但要清楚的是,即便是这个谨慎乐观,也不是因为米莱会怎样改变阿根廷,而是因为阿根廷民众发生了观念的转变。
这是基于以下根本性的认知:权力不是唯物主义的枪炮,而是大众观念支持的结果;政策是由大众观念决定的,观念决定了历史的走向。用我们中国话说,就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个被拉博埃西、大卫·休谟和米塞斯等所阐述的深刻洞见,对不论什么样的政体,都是适用的。
基于这个深刻洞见,我们可以知道:
首先,米莱的当选,本身就是大众观念支持的结果。
这就是说,一个社会的变化,必定是“自下而上”的。指望“自上而下”地依靠权力运行的方式改变一个社会,是不可能的。把政客想象为不受舆论影响,只靠军队警察和监狱等暴力机器维持,是拙劣的历史主义者和权力唯物主义者,是肤浅的政治观察者,永远得不出正确的结论。
把希望寄托在某个政客身上,指望他可以扭转乾坤,是幼稚和不切实际的。你不可能通过枪炮让人服膺某种理念。没有多数观念的支持,任何政策都行不通,任何治理都无法长久。
所以能够战胜枪炮的,唯有观念。
其次,区分公众舆论和真正的观念变革。
公众舆论往往是喧嚣的情绪表达和价值偏好,人们在舆论场上的表现,没有成本,不用付出代价,因此是不能、至少是不能全部当真的。
阿根廷民众,到底是因为受够了庇隆主义和基什内尔党徒的折磨,期望换个风格截然不同的政治素人上来试试看,还是真的发生了观念的深刻变革,热情地拥抱市场经济;他们到底是为了发泄不满,还是真诚地拥护米莱所提出的变革路径,并不能通过汹涌的舆论直接判断。
真正能够判断民众观念的,是他们的行动。
他们能不能忍受米莱的市场化方案必然带来的阵痛(例如短期内可能物价飞涨,那是以前干预形成的后遗症,而不是市场化本身的问题);他们愿不愿意为一个光明的未来牺牲当前的短期利益;长期在阿根廷父权式政府下巨婴般的生活,还愿不愿意自我负责。这才能真正检验观念的成色。
基于此,我们提出的建议是——
第三,必须首先从经济政策入手,让民众看到希望、得到经济发展的成果。
米莱能够当选,是因为有许多阿根廷人认同了他的观念;他当选以后能不能推行自己的政策,也取决于民众能否持续地认同。而争取继续认同的办法,就是发展经济,改善民众的生活。
不要纠缠于堕胎、LGBT等社会政策层面,也不要在意识形态上进行结盟、划线和对立,而要聚焦于如何更好地保障产权,由此激励资本积累和技术进步,让投资者更有信心,办企业更加容易,生产得以扩张,劳资关系按照产权原则处理,民众找工作更容易,实际工资率上升,生活发生改善,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
例如炸毁阿根廷央行实行美元化、裁撤政府部门、国企私有化改革等等,绝对是正确的,那么下来要做的就是,妥善地实行改革,把矛盾压缩到最低程度,赢得多数民众持续的观念支持。这是非常艰难的任务。
民众并没有多少意识形态的东西,他们看的就是你的政策落地后,生活有没有希望和改善。而且民众心很急,40%的贫困线以下人口,等米下锅,所以他们给不了米莱多长时间。因此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是继续在观念上支持;如果不是,那就会粉转黑,导致改革政策难以实施。
第四,政客的行动逻辑。
当一个经济学家变成了政客,他就不会再像经济学家那样行事,而是遵循政客的行事逻辑。
政客是舆论的奴隶。他必须迎合舆论,否则就坐不稳。政客的首要目标,不是造福民众,而是巩固自己的地位,扩张自己的权力。
这意味着一个即便没有经过经济学训练,没有什么政治观点的人,一旦成为政客,只要民众支持自由市场,他就会支持,由此社会走向繁荣与和平。这当然也意味着他会根据民众的观念,调整自己的思路。如果一个奥派经济学家当权了,民众却突然变得热爱社民主义了,那么只要他想继续在位子上,他就必然要迎合,不迎合就得下台。
民主政治,就是多数压迫少数的游戏,不改变所谓民主体制,不实行无政资,谁上来都得这样玩。这不是说个人的观念取向无用,而是说,他必定在民众舆论的压力下行动。
米莱当然不例外。他还没有正式上台呢,就已经在观念上进行了许多妥协,福利不削减了,马岛必须收回了;前任总统的人马怎么安排,议会中怎么妥协,都已经摆上了他的议事日程。
各种妥协一出,过去的政策就面目全非,观念就大打折扣,输出的就是错误的观念了,而且总能找到许多借口来撒谎。你能指望一个错误的观念,结出什么好的经济果实?
所以我的确有担心,各种无原则地妥协之后,一个打着奥派旗号上台的,结果又失败了,左派和民众反倒会认为,你看看,奥派理论就是个“乌托邦”,不可能的,由此反倒败坏了奥派的声誉。
这不是说奥派怕自己名声不好,诋毁奥派的人多了,你算老几?你又没读过奥派。我们担心的是,民众不懂长逻辑链条推理,不具备抽象思维能力,学校不教授真正的经济学,他们无法区分理论与历史,也喜欢逃避自身的责任,反倒把原因归结为经济学理论错了,这就是最大的悲哀。
米莱的绝大多数经济学主张,都是完全正确的。他的理念如果能够贯彻落地,必定是促进经济繁荣的,如果无法落地,那就实现不了这个目的。
无法落地,不是因为经济学理论错了,而是因为现实条件不支持。现实条件不支持,是因为现实错了,必须将现实向理论靠拢,而不是削足适履地说,由于现实不支持,所以理论错了。
牛顿第一运动定律说:任何物体都要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直到外力迫使它改变运动状态为止。但是在现实中,总是存在摩擦力,物体并不会在惯性的作用下一直保持匀速直线运动。这时候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地降低空气阻力,使汽车保持高速行使。而不是说,牛顿第一运动定律错了。
无政资不是乌托邦,它就是将经济学逻辑贯彻到底的“纯市场经济”,自我负责的私法社会。那种一切都要靠国家供养的各种免费,才是真正的乌托邦。无政资在理论上是无懈可击的,而且在历史中也曾经无限接近地呈现,美国殖民地时期和建国初期、西进运动时期,就是接近无政资的良好实践。每减少一分管制和干预,就是向无政资方向的靠近;每增加一分管制和干预,就走在了远离无政资的错误方向。这就是一个经济学的“边际”问题。
那为什么过去行得通,现在行不通了?因为现在人们的观念败坏了,离开国家就不知道怎么活。这跟理论没有关系。我们能告诉人们的就是:
遵从经济学规律,迎来的就是自由与繁荣,违逆经济学规律,带来的就是贫穷和战乱。你相信不相信经济学,它就在那里。不相信经济学,并不会消灭经济学,将被消灭的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