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逻辑大于立场 ,作者梁洋睿
讲逻辑,是探寻真相的利刃;讲立场,不过是固步自封的枷锁。
如果我问你:“为什么美国会变成今天这样一个庞大的福利国家?”
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许多经济学家,都会给你讲这样一个温馨的故事:“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贫困加剧了,工人阶级受苦了,于是大家发出了求救的呐喊。政府作为一个响应民意的功能性机构,顺应历史潮流,建立了福利制度来照顾弱者。”
这个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像是一部好莱坞励志片。但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几乎每一个环节都是错的。
在奥地利经济学派的显微镜下,我们不仅要看政府宣称它在做什么,更要看它实际上在做什么,以及这背后的激励机制是什么。
如果政府真的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存在”,那为什么当贫困率在19世纪末大幅下降时,福利国家的呼声反而最高?为什么工会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反对政府福利的?为什么那些最贪婪的垄断资本家,反而是“大政府”和“高监管”的幕后金主?
这是一个关于 “动机错位” 的侦探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你会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人走到了一起:一种是想要在人间建立天国的宗教狂热分子(后来变成了进步主义知识分子),另一种是想要消灭竞争对手的大资本家。
这是一场由“洋基”(Yankee)道德家和华尔街大亨联手导演的、自上而下的社会改造工程。
按照标准理论,政府服务的出现是因为有“需求”。就像大家想吃奶酪,市场上就会有奶酪卖一样。教科书告诉我们:因为工业化破坏了社区,让工人变穷了,所以社会“需求”福利。
事实是,在福利国家萌芽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工人的生活水平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增长。如果福利是为了应对贫困,它应该出现在18世纪,而不是富裕的20世纪。
另一种说法是:工业化和城市化让人变得原子化,失去了农村那种互助的温情。这简直是对历史的无知。
在二战前的美国城市(特别是大城市),社区网络极其发达。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描绘过那种生机勃勃的街道生活。对于当时的工人阶级,特别是天主教徒和移民群体来说,社区是真实存在的。
男人们有工会、互助兄弟会(Fraternal Associations),还有最重要的社交中心——街角的酒馆(Saloon)。那是他们的议会,是他们获取信息、互帮互助的地方。女人们有紧密的邻里互助网。人们并不孤独,也不需要一个遥远的联邦官僚机构来充当“父亲”。
左派史学家喜欢说福利国家是工人运动逼出来的。这在欧洲也许有一点道理,但在美国完全讲不通。
美国早期的工会(如龚帕斯的劳联)对政府充满了怀疑。他们深知,政府一旦介入,往往是拉偏架的。在罗斯福新政之前,美国工会的主流思想是 “反国家主义” 的,他们想要的是更高的工资和更短的工时,是通过市场谈判得来的,而不是政府施舍的福利。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不是穷人,不是工人,也不是因为社会冷漠,那到底是谁把这一套强加给美国的?
在这个侦探故事中,嫌疑人浮出水面。第一号嫌疑人,是一个特殊的文化族群——“洋基”教徒(Yankee Pietists)。
要读懂美国政治,如果你不懂宗教,你就只读懂了皮毛。美国福利国家的种子,不是埋在工厂的煤灰里,而是埋在新英格兰教堂的讲坛下。
19世纪30年代,美国爆发了“第二次大觉醒”。在北方的“洋基”地区(新英格兰、纽约上州、俄亥俄北部),一种变异的新教神学占据了统治地位,这就是 “后千禧年主义”(Postmillennial Pietism)。
传统的加尔文主义认为,得救是上帝的恩典,人是渺小的。但这群“洋基”教徒认为: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去得救,而且,我们有一个神圣的使命——必须先在地球上建立一个完美的“千年天国”,耶稣才会再次降临。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 “罪” 不仅仅是个人的事,它是阻碍耶稣降临的障碍。 如果你的邻居喝酒,他就是在阻碍天国降临;如果有人在周日工作,他就是在拖累全人类。
于是,这种宗教狂热迅速转化为政治狂热。他们的逻辑是:为了建立天国,我们必须用政府的力量来铲除罪恶。
这种 “我是为了你好,所以我要强迫你” 的家长式作风,就是福利国家最原始的基因。
这种狂热很快就从道德领域蔓延到了经济领域。如果你认为政府应该介入私人生活来禁止酒精,那你很容易就会认为政府也应该介入经济来消除贫困、控制价格、管理生产。
对于这群“洋基”教徒来说,大政府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它是实现“社会完美化”的工具。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福利国家的早期推动者,几乎清一色都有着相同的背景:
相比之下,路德宗、天主教徒和南方的基督徒,他们更关注个人的救赎和礼拜,倾向于“自由放任”,反对政府干预。而福利国家,本质上是 “洋基新教徒”对全美国发动的一场文化和政治战争。
到了19世纪末,这些宗教狂热分子的孩子们长大了。随着达尔文进化论的普及,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不再相信《圣经》的字面意义,但他们完整地继承了父辈那种 “救世主情结”。
这种转变被称为 “世俗化”:
看看理查德·伊利这个关键人物。他可以说是美国干预主义经济学的教父。 他出生在纽约西部的虔诚洋基家庭,父亲是个极端禁酒主义者。伊利年轻时很痛苦,因为他没有感受到那种“宗教顿悟”。但他去德国留学后(当时的德国是国家主义思想的大本营),找到了新的信仰。
他创立了美国经济学会(AEA),他是威斯康星大学那个著名的干预主义学派的奠基人。他的核心思想令人毛骨悚然:“上帝主要通过国家来通过他的旨意……国家是上帝救赎的主要工具。”
听听这话!在他眼里,政府官员不再是拿工资的办事员,而是上帝的祭司。
还有大名鼎鼎的约翰·杜威(John Dewey),美国进步教育之父。他年轻时满口都是“上帝的国度”,后来他把这套话术无缝切换成了“民主”和“科学”。对他来说,通过公立教育来改造人性,就是在实现宗教理想。
约翰·康芒斯(John R. Commons),伊利的学生,威斯康星学派的干将。他母亲是“洋基”核心地带奥伯林学院(Oberlin College)的毕业生,最热衷的就是禁酒。康芒斯继承了这种“社会工程学”的热情,他是美国大多数劳动法、社保法案的幕后设计师。
这群人构成了福利国家的 “大脑”。他们为政府干预披上了“科学”和“学术”的外衣,但剥开这层外衣,里面依然是那颗狂热的、想要控制一切的宗教之心。
如果说教授们提供了理论,那么福利国家的 “突击队” 则是一群特殊的女性。
在19世纪末,有一大批出身富裕、受过良好教育的“洋基”女性。她们面临一个问题:不愁吃穿,精力旺盛,但当时并没有多少职业对女性开放。她们不想像传统妇女那样相夫教子(事实上,这群福利国家的女性先驱中,极大比例是终身未婚的“老处女”或女同性恋者),她们渴望在公共领域施展抱负。
于是,“社会工作”(Social Work) 诞生了。
这群女性的标志性人物是简·亚当斯。她父亲是伊利诺伊州的富商和共和党参议员,典型的贵格会虔诚教徒。 亚当斯不仅不想结婚,还想干一番大事业。受英国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的影响,她在芝加哥建立了“赫尔大厦”。
教科书说这是为了帮助穷人。没错,她们确实提供帮助。但更重要的是,赫尔大厦成为了社会改造的指挥部。 这就好比一群富家小姐空降到贫民窟,她们看不起移民的生活方式(喝酒、吵闹、不管教孩子),于是她们开始游说政府,要求政府介入家庭生活。
亚当斯和她的朋友们(大多是富有的单身女性,有着紧密的同性伴侣网络)推动了童工法、妇女工作时间法、义务教育法。她们的逻辑是:既然穷人父母不会养孩子,那就让国家来养、来教。
这个圈子里还有像弗洛伦斯·凯利(Florence Kelley)这样的狠角色。她是极少数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是著名的“大嘴巴”。她推动成立了美国儿童局(Children's Bureau),这是联邦政府干预家庭生活的桥头堡。
还有朱莉娅·拉斯罗普(Julia Lathrop),她是儿童局的第一任局长。在她的领导下,政府开始从“产房”接管责任。著名的《谢泼德-汤纳法案》(Sheppard-Towner Act)就是她们的杰作,这让联邦政府开始插手母婴护理,甚至以此为由通过护士和社工监视家庭是否“合格”。
当时的一位参议员曾尖锐地讽刺道:“这帮人现在的提议,实际上是把全美国的母亲,交给华盛顿的一群从来没生过孩子的老处女来管理。”
这话说得刻薄,但却点破了真相:福利国家的起源,充满了这种精英阶层对底层民众生活的傲慢干预。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问:这群搞社会工程的“左派”知识分子和妇女,怎么可能搞得定美国政治?当时的美国不是被摩根(Morgan)、洛克菲勒(Rockefeller)这样的大财团控制吗?资本家不应该反对福利和监管吗?
这是整个故事中最反直觉、也最黑暗的部分。
如果你认为大资本家喜欢自由市场,那你就太天真了。大资本家最讨厌的东西,恰恰是自由市场。 因为自由市场意味着无休止的竞争,意味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公司会抢走你的利润。
大资本家真正想要的是 “卡特尔”(Cartel)——也就是垄断联盟。但在自由市场上,卡特尔总是很难维持,因为总有人会为了抢市场而降价。
于是,大资本家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工具:政府。
如果政府出台一项法律,规定“所有工厂必须安装昂贵的安全设备”,或者“所有企业必须为员工缴纳高额的养老金”,猜猜谁会受损?
所以,历史的真相是:正是大资本家在幕后积极推动福利立法和监管立法。
让我们看看美国社会保障体系(Social Security)的建立过程。
这也是奥地利学派理论的经典案例。20世纪30年代,设计社保体系的核心机构“经济安全委员会”(CES),其背后的智囊团几乎完全被洛克菲勒集团控制。
洛克菲勒家族不仅出钱资助了那些鼓吹社保的智库(如“工业关系顾问公司” IRC),还直接输送了专家。 为什么?因为洛克菲勒旗下的标准石油公司,早就有了自己的企业养老金计划。这对他们来说是沉重的成本。他们想做的是:通过国家立法,强制所有竞争对手也必须支付这笔钱,从而把自己的成本“社会化”,把竞争对手的成本“拉高”。
在国会听证会上,来自普林斯顿大学的洛克菲勒系专家J. Douglas Brown直言不讳:强制性社保的好处,就是能“拉平”进步雇主(大公司)和不进步雇主(小公司)之间的成本差异,防止大公司受到“不公平竞争”。
看懂了吗?所谓的“保护工人”,实际上变成了 “保护大公司免受小公司竞争” 的工具。
到了20世纪30年代的“罗斯福新政”,这两股力量——源自“洋基”宗教传统的社会改革家,和寻求垄断保护的大资本家——终于完美地会师了。
这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在前台表演的,是那些社会工作者和进步主义知识分子。
他们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权力,实现了他们父辈“建立人间天国”的梦想,并享受着一种无可比拟的道德优越感。
在幕后买单和操盘的,是华尔街的巨头。 在罗斯福新政中,摩根财团的势力虽然有所衰退,但这只是因为被新兴的洛克菲勒财团、哈里曼家族和雷曼兄弟等犹太银行家取而代之了。
比如,掌管社会福利分配大权的哈里·霍普金斯,其实与阿维里尔·哈里曼(铁路大亨之子)和纳尔逊·洛克菲勒有着极深的私交。 许多“新政”的机构,表面上是在监管企业,实际上是由大企业的代表(如通用电气的杰拉德·斯沃普,标准石油的沃尔特·提格尔)在管理。他们利用“国家复兴署”(NRA)这样的机构,合法地建立了工业卡特尔,制定价格,划分市场。
1935年的《社会保障法案》是这种合谋的巅峰之作。
回望这段历史,我们必须打破那个温馨的幻想。美国福利国家的建立,绝不是一段单纯的“人道主义觉醒”史。
它是由两个看似矛盾的群体共同构建的: 一方是怀揣着世俗化宗教狂热的知识精英,他们傲慢地认为自己比普通人更懂得如何生活,因此有权利用国家暴力来“纠正”社会。 另一方是精明冷酷的垄断资本家,他们厌恶自由市场的风险,因此利用国家暴力来为自己筑起护城河。
正如奥地利学派大师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所指出的,这是一种 “国家主义与社团主义的联姻”。
在“为了穷人”、“为了孩子”、“为了安全”的宏大口号下,真正的受害者——那些原本拥有自发社区秩序的平民,那些本来有机会挑战巨头的小创业者——在掌声中被牺牲了。
理解了这一点,你才能真正看懂今天的美国,以及为什么每一次所谓的“福利扩张”或“加强监管”,最后往往都变成了大企业和官僚机构的狂欢。这不仅仅是历史,这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 说明 本文译自奥地利学派(奥派)相关的自由主义网站。若您有兴趣阅读原文,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链接。 若文章对您有所启发,或您认同其观点,敬请考虑点赞、转发、送爱心,甚至打赏支持。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与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