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点儿想法的出租车司机

原创肉做的铁兽歌

题图：无题

昨天有事，又恰遇堵车，跟出租车司机聊了一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告诉电话那边的朋友某个题材我写不了，不敢写，这时司机听到了，问我：你是作家？我说不是，只是写公号的，他问我啥叫公号，是给公民写的号么？我愣了一下，心想这个说法还挺新颖，也挺合我的心意，我说：就是在网络上写点儿啥。他问我挣钱不，我说以前还行，现在不球行了。他忽然有点儿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架在后视镜上方的摄像头，接着问我：那你都写些啥？我说：不方便告诉你，但是可以告诉你我经常被骂，被收拾，听我这么说他露出轻松的表情说：既然经常被收拾，那你一定是个好人，那写写我的故事呗？我说：当然可以啊，只要你同意就行，还有，我不是好人，我哈得太太（坏得很）。他说：再嫑（不要）胡说了，你看那些鬼子怂，那有说自己哈的？那你答应我了可一定要做到。我纳闷于他的执着，说：加个微信，我到时候写了发给你看不就行了？他却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初中都没毕业，看文字头大得很，再就是连我亲儿子都辜负了我，我还凭啥要求别人必须对我说话算数？我这是人是个死心眼，你答应了我，再要加了微信，那我就天天都要看你朋友圈呢，我忙着跑车，太耽搁时间和心情，就算你一直不写，我也不好意思问你，那我更不高兴，想着又被日弄（骗）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答应你了，就一定能做到。他有点儿感动，连声说好，到了目的地，他不让我下车，又说了几分钟，说耽误我的时间了，让我少给他五块钱，我说行，然后多扫了五块给他，说谢谢他提供素材。

这个司机我们暂且称呼他为老李。先说一下最近几天我调研所得的西安出租车的份子钱，前几年的时候，也就是在疫情之前，或者再往前几年，出租车夜班的份子钱是240-260左右，最高的有280，白天一般在220-230，现在的份子钱，夜班130-140的样子，白天最低能到80，一般在110-120的样子，以前司机要是请假，至少要提前一两天向车主请假，车主找到临时替班的人了，才可以走，而且要准时回来，否则很可能就丢了工作，而现在，哪怕早上出去，一看上客率太低，跟车主撒个慌，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一天，就能把车一交，回家睡觉，这样还能节省出来一天的份子钱。以前的出租车烧油，后来烧气，现在是烧电，驱动成本越来越低，收入却也是越来越低，相比之下，反而是烧油的时候收入最高，我想这只能说明这几年的经济形势如此，导致大家赚钱都不易。

这两天因为满大街跑，包括钟楼附近也跑，经常看到哪怕是繁华地界，也有很多铺面在招租，加上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凛冬将至的感觉那是不言而喻，所以，再加上这个出租车司机的叙述，让我这几天一直心情都比较低落。

根据老李的叙述，他初中一年级辍学开始务农，因为不堪忍受父亲的暴打和农村看不到头、毫无希望的苦日子，16岁离家出走西安来打拼，至今在西安已经35年，期间换过很多工作，捡破烂到在餐馆洗盘子，再到工地下苦力，以及做小生意，摆摊儿，几乎所有底层人能操持的谋生手段他都做过，他给我讲自己的经历，有几个小故事让我颇为动容。

有一年还是小李的他在一个修理厂打工，因为天天钻地沟，要么躺在车下面修车，搞得满身机油，加上夏天太阳毒，又没有地方洗澡，只能是下班了去附近的排水渠里洗一把，但是因为买不起肥皂洗衣粉这类东西，每次都是凑乎冲一冲，所以身上的黑老是洗不掉，他以为自己得了皮肤病，老李跟我说：你想，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村娃，有啥见识？当时把我吓坏了，发了工资自己就去看病了，想着是不是得了皮肤病，结果医生给我拿了一块肥皂，你都不知道他当时看我那个眼神，现在想起来，那医生真是活菩萨啊。

后来小李不在那里干了，原因不是累，而是吃不饱，为了能吃饱，去了一个餐厅给人家洗碗，老李说，以前的手老是黑的，沾满机油，到了这餐馆，手一直都是白的，泡得指纹都看不清了，修理厂吃不饱，但是管住，餐馆能吃饱，但是不管住，他就下班后就自己出去乱转，转到天黑，回到餐馆，把老板有意留下的硬纸壳拉出来铺在地上睡觉，好几次被巡夜的当做盲流差点儿抓起来，有一次，应该已经是深秋了，被一个巡更的警察看到他睡在餐馆门前，叫醒他问了事情缘由，警察很生气，说咋能让员工睡在地上？老李跟我说，那一看就是新警察，刚当警察不久，还是满腔热血呢！这个警察天亮后居然找到他们餐馆找老板谈话，意思是不能让员工睡在地上，餐馆老板也很为难，跟警察解释：他们就是包吃不包住，而餐饮业有特殊情况，为了防止投毒，不可以容留员工睡在店里。那个警察也没有办法，最后给了小李几块钱，老李说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好人，第三个好人是一个银行员工。

老李告诉我，他从家里出来，他妈妈给他借了十块钱，并帮他把那十块钱缝在了衣服里，他从老家出来后，除了那十块钱，还有很少的一点点钱，到西安，只找那些管吃管住的店打工，中间偶尔有失业几天的时候，手头的几块钱也够应急，二三十年前正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所以几乎不愁找不到工作，就这样，他那十块钱在衣服里放了快一年都没花，当然，那衣服也从来都不洗，直到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手里有好几十了，可以把那十块钱取出来放在一起了，拆开后发现那张钱已经“化”了，老李说，钱上的字都看不清了，纸也变薄了，角角也磨圆了，他拿着钱去银行，当然被拒绝，一个大姐见他可怜，向领导请示了一下，最后给他换了这十块钱，老李说，他当时就哭了，在大厅里给那个大姐磕了一个头。

老李人很勤快，他告诉我，来西安35年，他没有休过一天假，听他这么说我大吃一惊，问他：过年呢？他说，以前是替人顶班当保安或者做点儿其他事情，现在是跑车，往往过年生意还可以，就更舍不得休假了，来西安35年，只有他爸爸去世回去了几天，其他时间都在挣钱，我问他有没有孩子，他告诉我有两个儿子，都工作了，我说：那你这恐怕负担就重了吧？老李叹一口气说：就是么，这刚给两个把房子的首付都交了。我又吃一惊：两个你都给买房子了？老李说是的，两个儿子的首付都是他交的，月供让他们自己供，我说老李：那你这厉害了，在西安买两套房可不容易呀！老李说自己这辈子就攒了几十万，现在全部给两个儿子花了，自己连个养老的钱都没留下，所以还要继续跑车，我想着他应该也该自己买房了，所以说：不敢把自己给得太扎实了，反正有房子了，该歇就歇吧，在家里睡觉。老李没马上接我的话，沉默了几秒说：我没有房，我跟老婆租房住。我又大大吃了一惊：给两个儿子买了房，自己却还在租房住？老李补充说：我至今是农村户口，退休了，一个月还能领一百多的养老金，吃菜够了……

老李说，自己从小挨打，缺衣少食，所以对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想把自己欠缺的都给到儿子，两个儿子也算听话，一个学习一般，一个非常优秀，但是工作后，都是只管自己，从来不过问老李的生活，小儿子升大学的时候恰好是他父亲生病的时候，儿子明确告诉他：爷爷的病可以不看，但是他的学费必须给，因为他是家族的希望，而他长大了一定会回报父母。

老李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后悔把钱花在孩子身上，但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爸，他再不好，也是我爸，也没指望他们能给我养老送终，但是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心凉，去年被追尾，受了点儿伤，在医院躺了几天，两个娃都打电话说回来看我，最后专门拖了两天出院，也没等来他们……我这仔细了一辈子的人，那次浪费了两天的钱，真是肉疼得很！

我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又说：住一回院，也算长见识了：普通人这一辈子挣的钱，在医院几天就烧没了，你说这没有个好身体能行吗？

老李说，等我啥时候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这辈子受的苦就到头了，那时候就可以享清福了，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罪了，人这一辈子啊，活着就是来受苦的。

我尝试着问他：你活的这么累，到底是谁造成的？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出租车司机，似乎有点儿想法，跟我以往问到的司机都不太一样，以往同样的问题，他们会说是因为自己无能，或者命不好，就是我以前说过的那句：明明被毒打，却不知道谁在打他，今天这个老李，似乎比较清醒，他说：我要不是这次住院，还真不会想这个问题，住了这个院我才多少明白一点儿事情，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那它是说不成的，这就是你被收拾的原因吧？他撇了一眼车里的摄像头，不再说话，我点点头，互道一声珍重，踏上各自的牛马之路，今生，应该不会再见了，祝你好运，老李。

11-12/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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