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3年9月,著名经济学家许小年教授发表《浅析日本失去的30年——兼评「资产负债表衰退」》一文,对辜朝明先生的“资产负债表衰退” 观点提出了反驳意见。我们将分几次重刊此文,以飨读者。这是第三篇。第一篇在这里,第二篇在这里。
日本教训之二:
有病早根治
——许小年教授分析日本失去的30年
日本教训之二:有病早根治。小病拖成大病,治疗成本指数增加。
无论不良资产的真实数据是多少,无法否认的现实是资产负债表已被损坏,以至于信心虚弱到如此程度,银行系统不能开展正常的储蓄-信贷业务。
2002年3月,主要银行的不良贷款率(NPL/总资产)至少为8.4%(*15),而当时国际清算银行(BIS)要求的资本充足率是8%,这意味着核销坏帐之后,银行的净资产不是负数也大大低于国际监管要求。
形势严峻到无法再敷衍下去,2001年,没有党内强大派系背景的小泉纯一郎迎合人心思变的潮流,打出改革的竞选口号,在民众支持下当选为首相。小泉任命来自民间的学者竹中平藏为经济财政和金融大臣,竹中不按官场常规出牌,冒着开罪既得利益的风险启动了改革,力图尽快修复日本金融体系的资产负债表。
2002年,日本政府公布了竹中平藏主持制定的《金融再生计划》,力图恢复国民对金融体系和金融机构的信心,恢复金融和经济的正常运转。现代金融体系的基石是信心,对未来缺乏信心,个人和机构储蓄者不敢存钱,银行不敢放贷,银行彼此之间不敢拆借和融通资金,金融体系处于瘫痪状态。
资产负债表是银行健康与否的晴雨表,重建信心的第一要务是清理不良债权,小泉和竹中从这里入手,可以说是抓住了突破困境的关键,无论从理论上讲还是看市场实际效果,都比辜朝明先生鼓吹的赤字开支高明得多。
《金融再生计划》的要点有三:
(1)严格核定不良债权;(2)充实资本金;(3)强化金融机构的公司治理(Corporate Governance)。
金融厅颁布新的资产质量分类方法,制定基于DCF(折现净现金流,Discounted Cash Flow)的核定标准,由第三方注册会计师计负责审计,若不达标,要求银行限期整顿改正。DCF是用预期未来现金流估算资产的价值,比购置成本法更准确地反映了银行资产的质量(*16)。DCF估值法不仅是工具性的,更重要的是本源性的,回归价值的本源,我们将在下一节做更详细的介绍。
日本政府成立了产业再生公司(IRC)、化解与回收公司(RCC,Resolution & Collection Corp)、和银行持股购买公司(BSPC,Banks’ Shareholding Purchase Corp)等机构,这些机构本质上是处置不良债权的公司,类似1999年我国针对国有银行设立的四大资产管理公司,它们的主要任务是收购银行的不良债权,接管和重整破产企业。
BSPC的另一使命是改造日本的金融-产业结构,购买银行持有的公司股票,再到市场上出售给投资者,削弱或切断银行与企业债务人的股权关联,矛头直指传统的主银行制。央行配合政府购买公司股票,支撑股价,实施量化宽松货币政策,给陷于困境的金融机构发放紧急贷款,缓解市场恐慌情绪,防止破产的连锁反应。
主银行制、交叉持股(Cross-holding)和终身雇佣制被认为是日式资本主义的三大支柱,对战后的“经济奇迹”贡献巨大。大财团通常和政界关系密切,它们支持和游说政客,采取保护既得利益的政策,同时也是政府实现其政策目标的工具。
研究人员称这种集体主义色彩浓厚的政治-金融-产业结构为“裙带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m),战后流行于日本、韩国和一些东南亚国家。依笔者之陋见,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关系型资本主义”,与美欧的契约型资本主义形成对照。尽管日本的法律体系相对廉洁和有效,同属一个财团的公司,即便是独立法人,彼此之间的协作也是关系重于契约。
著名经济学家青木昌彦认为,主银行制减少了金融市场上的信息不对称,降低了交易成本,对企业实施了有效的监控(*17)。主银行制的这些优势似乎仅在经济繁荣期得到了体现,银行和企业的业务相互促进,一荣俱荣。
然而,当市场和经济发生剧烈波动时,特别是资产价格暴跌之际则一损俱损,企业资不抵债,造成银行的大量坏账,银行自顾不暇,无法满足企业的融资需求,企业经营更加困难,陷入恶性循环。
主银行的瘫痪不仅使企业失去了一个稳定的融资渠道,而且摧毁了现有的供应链,竹中平藏称之为“产业组织的破坏”(*18)(disorganization)。过去,中小企业供应商愿意为甲方大企业投资研发零件和部件,因为他们预期有主银行支持的甲方事后会按期付款,现在甲方的付款能力成了问题,信任不复存在,供应商不敢承接零部件的研发,甲方企业的生产和销售陷入混乱,反过来又进一步削弱了供应商的信心。
财团舒适圈里待久了,成员企业一时找不到完全市场化的替代方案,大家庭解体,成员们无所适从,一家主银行或主导企业的经营困难拖累一大片,如同赤壁之战中的曹军,战船铁锁连横,一船失火,全军覆灭。直到银行也自身难保时,企业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展开自救。
企业的重整远非辜朝明先生所讲的那样简单。2001年12月,日本的大型商社丸红的投资出现亏损,背负的巨额负债造成现金周转困难,丸红的主银行因为自身经营的恶化而无力相助,董事会彻夜开会讨论自救方案,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折价出售资产还贷,裁员25%,50岁以上的员工提前退休,全面减薪,社长减一半,员工减10%。收缩整顿后的丸红避免了破产的厄运,步入正常发展的轨道,股价从最低点的58日元恢复到 2005年的600日元以上。
2002年春季,松下的半年报上出现了创历史纪录的亏损,危机启动改革,针对公司过于臃肿和市场反应速度太慢的问题,松下关闭重复建设的工厂,将五家旗下的子公司退市私有化,合并重组为Panasonic,14个业务重叠的领域被精简为4个,压缩管理层级,裁减冗员,仅日本一地即解聘2万多员工。
经过清查资产、破产合并、核销坏账、政府注资、企业重组等一系列操作,2005年,银行的NPL降到2.9%,2007年进一步降到1.5%,经济恢复到2%点多的平稳增长,大型银行也实现了历史上最大的利润增长。
有意思的是,金融整顿的操盘手竹中平藏对这样的成绩并未给予很高的评价,银行的“利润不过是因为处理不良债权上的花费消失了,而不是因为日本银行本身变得可以跟英美竞争”。
与辜朝明先生的观点相反,经济学家木内登英直言,政府的作用主要是“撒手不管”,迫使民间企业实施改革,“以前日本政府用了大量资金扩大公共投入以支撑经济,推迟了企业的结构调整。2001年以来停止了这种政策,虽然使GDP降低了,但改变了企业界的思维方式,使之认识到必须自己动手解决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政府政策贡献不菲。”(*19)
竹中平藏称没有改革的财政支出是“给癌症病人开营养剂”,辜朝明先生显然是只开营养药的医生。
孰是孰非,学术界还会争论下去,各方公认,经过小泉内阁的整顿改革,日本的金融体系稳定了下来,经济也走出了衰退,尽管此后的GDP增长率在发达国家中长期敬陪末座。
(摘自许小年教授《浅析日本失去的30年——兼评「资产负债表衰退」》一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