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理性保持谦卑,对未知怀有敬畏。
各位好,如之前文章所说,前两天的急性胃肠炎的闹得自己差点美走出来,这两天正在养病。今天又好了许多,但依然无法彻底恢复工作。
经历这次严重的肠道炎症,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痛苦但奇特的体验,因为在恢复期间,我发现自己不仅仅食欲受到了极大的影响,甚至情绪和感知也在发生剧烈的转变。我感到,我的很多想法、乃至脾气似乎都在变化。
由此想到,可能很多人常说的大病会帮人转变性格,真的有其道理吧。
可怎样用尽量科学态度去理解这件事呢?
我高中的时候,学的本来是理科,大学时是因为种种阴差阳错、感知到自己相关知识的空白才转学了历史。但科学知识,尤其是生物学知识依然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挚爱。
记得在大学时,我旁听过一些生物学课程,老师在讲到肠道那一节的时候,就说肠道是生物进化中一个非常奇特的器官,因为它的平面展开有两百多平方米,相当于人类体内的一个“大平层”,“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二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只不过在我们自己的体内”(这个比喻是如此的形象,乃至于我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所以人体表面积最大的感觉器官,其实不是皮肤,而是我们内部的肠道。
不仅如此,肠道还同时还是人体很重要的“思考”器官,在数亿年前,当我们祖先还跟海星等棘皮动物一样,同属最原始的后口动物、没有大脑的时候,负责给整个身体发布各种消化和运动指令的就是附着在肠道上的“原肠神经”。
与原口动物不同,我们所属的后口动物,因为把腹神经索给“演化丢了“,其实经历过一段“以肠代脑”的进化过程。
也就是说,那个时代的人类祖先,其实是用肠子来思考的,原肠神经后来分离出一小部分,进化出了脊索神经,脊索神经为了处理眼睛等后进化出来的感觉器官产生的信息,在靠近眼睛的末端发生膨大,整个膨大的神经节,后来成为了我们的脑,而产生人类现有主要意识的大脑,又是整个脑中进一步进化出来的一小部分。
也就是说,如果从进化的角度来考量,大脑其实就像是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李世民一样,是在亿万年的缓慢进化中逐步夺取生命意识的“篡权者”,生命意识的整个“江山”,本来是原肠神经这个“李渊”打下来的,我们祖先曾用肠子思考。
而时至今日,肠道神经作为退居大安宫的“太上皇”,它对人体意识到底仍在起着多大、多么隐秘的作用,我们人类至今其实依然说不清楚,脑肠之间其实有一条被称为“脑肠轴”的神经-内分泌-免疫交感系统在保持着异常紧密的秘密联系——这也许解释了那天晚上,当我上吐下泻、晕厥倒地时会有那么生不如死的体验。
此外,最前沿的研究也表明,对于曾经主宰控制过的“老部下”们,比如肾脏、心肺等等器官,肠道也有类似的“肠-X轴”与它们保持着隐秘,不受大脑控制的单线联系。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吃坏了肚子,疯狂盗汗、手脚冰凉、发烧等情况出现时,你会先出状况,而后才有大脑的相应感觉。
更有意思的是,人体的肠道当中,还共生着大量的肠道微生物群落,它们包括细菌、真菌、原生动物、病毒等。这些微生物的数量惊人,有一百亿到两百亿个,是人体细胞自身总数的10倍。
若干年前,我看过一部名叫《终极细胞战》的美国动画电影,那个电影当中把人体比作了一个美国社会,免疫系统自然是FBI特工,而共生在肠道中的微生物们,则被比作了美国社会中无处不在的非法移民——它们“非法”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人体)里,但却又是这个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人类杀死了所有(甚至哪怕相当部分的)肠道微生物,看似纯洁了这个国家(人体),但随之而来的内分泌失调、激素紊乱等等状况,一定会要了你的小命。
《终极细胞战》中的这个比喻固然非常有趣,但它还是低估了肠道菌群在人体中的作用——与外来非法移民在美国社会中只能生活工作、而不享有投票权,无从左右美国政治不同。多于我们自身细胞十倍的肠道菌群,其实在影响我们自身意识、决策的时候可能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因为在机体所能产生的100多种神经递质当中,有四十多种其实寄居在我们肠道中的微生物帮我们制造生产的。
这意味着当我们在描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时,当我们评价一道菜是否好吃、一朵花是否清香,或突然因为某种熟悉的“味道”怀念起若干年前秋日故乡的某个下午时,很可能不是我们的大脑,而是我们的“肚子”,甚至我们肚子里的细菌在主导这一切的发生。
以上这些有趣的知识、和最近这次生病的经历,让我产生了一些很奇妙的思考——我们意识是否如最近两三百年来,我们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坚固、完全仰赖于大脑的理性思维能力呢?
是的,近代人类科学、哲学乃至社会学、政治学的很多假设与主张,都是建立在人类只用大脑去思考、且大脑的思考基于严谨的理性这个前提条件去进行的。
在这套解释中,中世纪的上帝和灵魂被驱赶了出去,大脑被认为只是一台超复杂的计算机,而人类其他的器官,只是服务于这台计算机的诸多硬件系统,人类不过是一台机器。
而由于理性的逻辑思维的路径时单一且直线的,所以我们乐于相信,对世界的解释,对社会利益的分配方式,会存在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优解真理。因此人类在20世纪才会发生数次意识形态的大战,争夺那个“最优解真理”、或者说“最终真理”的定义权。
甚至。在某些关于未来社会的极致科幻设想中,我们可以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赛博云端,成为一组计算机编码、数字而绝对理性的生存下去。
然而,如果上述的所有假设的思维方向本身就是错的呢?假如人类意识、灵魂的寄居地,不仅仅在于我们的大脑、也在我们的肠道、我们皮肤、我们周身的所有器官、细胞之内。人类其实是一种哪怕改变了自己体内的肠道菌群平衡,也会在思想意识上发生变化的说不清、道不明,无法纯粹理性去设计安排的存在,那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设计,又将如何呢?
好比说,最近的研究发现,其实每个人的肠道菌群都有其特异性,身体中有那么数种细菌是周围人、甚至父母、子女、家人都没有的。而这些菌群又分泌不同的神经递质、多巴胺等。那么进而产生的一个推论就是,我所尝到的美食等生活体验,跟你所感知到的体验,其实就并非完全相同的。人类在感性认知上就无法达成完全的相通,那么彼此之间的理性互通能力,也就一定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完全无法互相理解——因为我们并非完全依靠、甚至并不主要去依靠那个结构相似的大脑去思考的。
这个脑洞让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冷战时期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创作的《索拉里斯星》。
《索拉里斯星》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遥远的未来,人类在外太空探索中,终于发现了外星生命、甚至外星智慧体。
但这个智慧体如此的与众不同,它看上去像是在生命诞生之初的“原始海洋”阶段就与地球的进化路线分道扬镳,可能是整个星球上的微生物彼此互联、共通,形成一个遍布全星球的弥散式神经网,把星球用一望无际的胶状海洋包裹了起来。让整个索拉里斯星看上去就是整个生命体本身。
这个外星智慧牛x到可以直接超控自己星球的引力场,让原本处于三体系统之中,行星运行轨道不可能稳定的行星索拉里斯获得了一个稳定、恒温的运行轨道(是的,这部小说比《三体》早半世纪 科幻小说,一开篇就完爆掉了《三体》的宇宙终极难题,大刘老师哭昏在厕所里)。这个还能够用中微子,而不是原子构建物质,还能深入到人类思维的最内部,探究人类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潜意识,并根据这些潜意识构筑与你沟通的“客人”,这些都近乎于《圣经》中上帝才能创造的神迹。
然后一帮科学家就本着经典的苏联式的、机械宇宙论的科学思维方式去尝试接近、理解、并研究整个巨大的行星智慧体。
但研究了半天,科学家们发现这样的尝试完全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索拉里斯星这种弥散式、菌群式的思维结构与人类完全不同,它的智慧也是远远高于人类的存在。所以小说最终在一种无法用人类语言去总结的、同时带着科幻、宗教与神秘学色彩的氛围中匆匆结束了,留给了读者对“什么为思维”、“什么是灵魂”、“什么是死亡”无尽遐想。
莱姆借主人公之口说的一段话让我印象尤深:“这(索拉里斯星)是我唯一有可能愿意相信的上帝,他痛苦不是救赎,他既不拯救什么、也不服务于什么,而只是存在着。”
是的,莱姆在这里所写的已经不是索拉里斯星这个“外星人”,他在写的,是他所理解中的上帝。
作为一位冷战时代受控于苏联意识形态、周围的同事全都在写“小灵通漫游未来”那种“儿童科普文学”的作家。莱姆能写出《索拉里斯星》这样的名著,需要的不仅仅是灵感与才华,更需要勇气。他在用这本书告诉人们——
这个世界并非是纯粹理性的,苏联式的纯粹机械宇宙观实则漏洞百出,而人类应当对自己所知道的有限科学怀有谦卑,而对未知的世界抱有足够的敬畏。而这份谦卑与敬畏,首先应该体现在尊重并保护他人与你不同的感性认知。
这就是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在科学精神、理性精神极致发展后迎来的复苏——我们至今为止,其实仍不明白,我们意识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灵魂到底寄居于何处,而你我他,我们每个人对同一事务的感受是否相同。
就像我这两天病中所想到的,你看,哪怕只是在我们自己的肚子里,那些肠道神经、肠道菌群,其实也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索拉里斯星”。它真实的决定并影响着你的思维、你的性格、你的感受,但你的大脑却不能理解你的肠子此刻正在想什么。
所以,不要对理性过于依赖,不要对他人太过武断。
保持敬畏,保持良善。
全文完
今天的音乐,是《超时空要塞F》的《苍之旅程》。
本文3500字,病中随感一篇,感谢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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