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这个东西,看起来很虚,但它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很多人看不起经济学,说你们辩论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在现实中有一毛钱用吗?
英国那位著名的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说过一句特别有名的话,他说:
‘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的思想,无论是对是错,其力量之大,都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当权者的狂乱,究其实,不外是若干年前学术界涂鸦者的思想的结晶。’
换句大白话说就是:今天政客们在台上喊的那些激动人心的口号,很可能只是某个思想家,在几十甚至几百年前,书房里一个不经意的念头。
而我们今天要解剖的这个‘念头’,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杀伤力最强、流毒最广、带来最大灾难的经济学观念,没有之一。
它就是——劳动价值论。
它的核心思想,简单到小学生都能听懂:一个东西的价值,是由生产它所耗费的劳动决定的。
你可能会说,老古,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挺符合我们的直觉嘛!一个工匠,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月时间,精雕细琢出一把椅子,它当然比隔壁工厂用机器一分钟压出来的一把塑料凳子,要更有‘价值’啊!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个‘直觉’上。
这个看似无害的、充满对‘劳动者’同情的观念,一旦被推向极致,就会得出一个石破天惊、足以让整个世界血流成河的结论。
这个结论就是:既然所有价值都是由劳动创造的,
那么,利润就是盗窃!
今天,我们就要来追根溯源,看看这个‘利润即盗窃’的观念,是如何从一个学术界的‘思想胚胎’,一步步发育成熟,最终成为全球‘反资本’运动最坚硬的、最‘科学’的理论武器的。
谁提出了劳动价值论?
咱们先坐上思想的时光机,回到18世纪的苏格兰。
那儿有位伟大的思想家,叫亚当·斯密。他被誉为‘经济学之父’,写了一本开天辟地的巨著,《国富论》。
斯密想搞清楚一个基本问题:市场上那么多商品,它们的价格,到底是怎么决定的?
他观察、他思考,然后发现了一个让他特别困惑的悖论,后人称之为‘水与钻石的悖论’。
他说,你看,水这个东西,对人的生命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它的‘使用价值’可以说是无限大。但它的价格(交换价值)呢?几乎等于零。
而钻石呢?除了亮闪闪,能讨姑娘欢心,它有什么用?在当时看来,它的‘使用价值’几乎为零。但它的价格,却高得吓人。
这是为什么呢?
伟大的斯密,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由于解决不了这个难题,他在解释商品价值来源的时候,就更多地倒向了另一个方向——生产成本。
他觉得,一个东西的价值,主要还是看生产它付出了多少辛苦和麻烦,特别是耗费了多少劳动。
你看,‘劳动价值论’的思想萌芽,就在这里诞生了。
一个思想家,仅仅因为他解决不了水钻悖论,于是就自我妥协,搞了一个劳动价值论出来,他没有想到,仅仅这一个妥协,就让世界无数人头落地,灾难四起。
斯密之后,又来了一位英国经济学家,叫大卫·李嘉图。
他是个更彻底的逻辑推演家。他把斯密的想法给系统化了,他认为,商品的交换价值,几乎完全取决于生产它所耗费的劳动时间。
但真正把这个理论推向极致,并把它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政治武器的,是那位我们都如雷贯耳的人物——卡尔·马克思。
马克思,那可真是个“天才”。
他看到了斯密和李嘉图理论里的漏洞,并试图用更严谨的方式去完善它。
比如,他提出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概念。
他说,决定价值的,不是你张三花了多少时间,而是全社会在平均技术水平下,生产这个东西需要花多少时间。
这就避免了‘越懒的人生产的东西越值钱’的笑话。
他还提出了‘抽象劳动’的概念。
他说,创造价值的,不是你木匠、我铁匠这种具体的劳动,而是一种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
在打好了这些理论补丁之后,马克思就祭出了他那致命的、足以颠覆世界的‘杀手锏’——剩余价值理论。
他的逻辑推演,像一个精密的三段论,非常具有说服力:
大前提: 根据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所有价值都是由工人的劳动创造的。
小前提: 资本家付给工人的工资,只够工人维持自己和家人的基本生活,也就是劳动力再生产的成本。
结论: 工人一天工作8小时,可能前4个小时,就已经把自己一天的工资给挣出来了。那后4个小时,他创造的价值去哪儿了?——被那个不劳动的资本家,给无偿占有了!
这多出来的、被无偿占有的部分,马克思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剩余价值’。
利润、利息、地租……所有非劳动收入,在马克思看来,都来源于对工人‘剩余价值’的瓜分。
这就是‘剥削’。
而且,马克思认为,这种‘剥削’不是因为哪个资本家心太黑,而是整个资本主义制度运行的必然结果。
资本家为了在竞争中生存,必须不断地去追逐更多的剩余价值,这就会导致越来越严重的阶级对立和经济危机,最终,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被一个没有剥削的、生产资料公有的社会主义社会所取代。
你看,这套理论,是何等的宏大、自洽、且具有煽动性!
它为全世界所有受苦受难的劳动者,提供了一套完整的世界观:
它解释了你为什么穷:不是因为你笨,也不是因为你懒,而是因为你被剥削了!
它指出了你的敌人是谁:就是那个占有生产资料、不劳而获的资本家阶级!
它为你指明了出路:那就是团结起来,通过革命,推翻这个不公正的制度,‘剥夺剥夺者’,建立一个属于我们劳动者自己的世界!
最厉害的是,马克思宣称,他发现的,不是什么道德说教,而是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一样的‘科学规律’。
这套‘科学’的理论,就像一颗思想的种子,被播撒到了19世纪欧洲那片因工业革命而矛盾丛生的土壤里。
很快,它就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并结出了一颗颗或苦涩、或血腥的果实。
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这颗种子,在不同的国家,是如何结出不同的果实的。
欧洲美国传播的后果
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期,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通过各种左翼知识分子、社会主义政党和工会组织,在欧美工人阶级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对于一个普通的、每天在工厂里辛苦劳作10个小时的纺织工人或者钢铁工人来说,他可能读不懂《资本论》里那些复杂的推演。
但他能听懂一句大白话:老板的利润,就是从我们身上偷来的!
这句大白话,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理解这个世界的大门。
他过往所有遭受的不公、疲惫和屈辱,一下子都有了解释。
原来我的贫穷,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合作,而是战争!
在这种观念的武装下,整个社会的舆论氛围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在各种左翼的报刊、杂志、漫画里,资本家不再是亚当·斯密笔下那个推动社会进步的‘无形的手’的一部分,而被刻画成了一个戴着高顶礼帽、挺着大肚子、嘴里叼着雪茄、手里拿着鞭子、吸食工人血汗的、贪婪而邪恶的漫画形象。
劳资矛盾,不再被看作是可以通过谈判协商来解决的利益分歧,而被定义为不可调和的‘阶级斗争’。
罢工,不再仅仅是争取更高工资的经济手段,而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革命的色彩。
它是工人阶级反抗剥削、彰显阶级力量的正义之举。
美国著名的工运领袖,尤金·德布斯,他曾是美国社会党的总统候选人,就公开宣称:‘只要还存在一个下层阶级,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只要还存在一个犯罪成分,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只要监狱里还有一个灵魂,我就不是自由的。’
这种极具道德感染力的语言,将劳工的经济诉求,升华成了一场解放全人类的圣战。
在这股强大的、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舆论推动下,欧美各国的政治天平,开始系统性地向劳工倾斜。
一系列旨在‘限制资本、保护劳工’的管制法规,被相继出台。
第一,是确立工会的垄断性谈判地位。
在美国,1935年通过的《瓦格纳法》,被誉为‘工会的大宪章’。
它明确规定,一旦一个企业的大多数工人投票选择成立工会,那么这个工会就成为所有工人‘唯一且排他性’的合法代表。企业主必须与工会进行‘善意’的谈判。
这实际上,是用国家法律,授予了工会在劳动力供给上的垄断权。它剥夺了那些不愿意加入工会的、或者想和老板单独谈条件的工人的自由。
第二,是推行全国性的最低工资法。
理由很简单:既然资本家总是想尽办法压低工资,那政府就必须划定一条底线,来保护最弱势的工人。
1938年,美国通过了《公平劳动标准法》,首次在全国范围内设立了最低工资标准。
第三,是对企业利润和富人收入征收高额的累进税。
既然利润是‘不义之财’,那政府通过税收,把它拿过来,再用于社会福利,就显得天经地义了。
在二战后的几十年里,美国和英国的最高边际所得税率,一度高达90%以上!这在今天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那么,这套基于‘劳动价值论’和‘阶级斗争’叙事的管制体系,最终带来了什么呢?
在欧洲,尤其是在英国、法国、意大利这些工会力量极其强大的国家,从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经济陷入了一场长期的、被称为‘欧洲硬化’的慢性病。
因为强大的工会和僵化的劳动法,企业几乎无法根据市场的变化来调整人员。
工资的增长,不是取决于生产率的提高,而是取决于工会谈判的强硬程度。结果是,企业失去了国际竞争力,投资意愿降到冰点,失业率节节攀升。
在美国,同样的故事也在上演。
以汽车和钢铁行业为例,强大的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和钢铁工人联合会,为它们的成员争取到了全世界最高的工资和最慷慨的福利。
但代价是什么?
是底特律的汽车巨头们,其劳动力成本,远远高于来自日本和德国的竞争对手。当70年代石油危机爆发,消费者开始青睐省油的日本车时,这些庞大而僵化的美国公司,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掉头。
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们在第二章看到的‘铁锈地带’的形成。
大量的工厂倒闭,数以百万计的工会岗位消失。
讽刺的是,那些被工会‘保护’得最好的工人,最终却成了这个制度最大的受害者。他们赢得了眼前的每一场战斗,却输掉了整场战争。
一个清晰的链条再次浮现:
“劳动价值论”的错误观念 → 催生出“劳资对立、阶级斗争”的负面舆论 → 推动了“强化工会、最低工资、高额累进税”的系列管制 → 最终导致了“欧洲硬化”和“美国锈带”的经济灾难。
一个错误的经济学理论,一旦与强大的社会情绪相结合,并转化为国家政策,其破坏力,可能比任何一场战争都要持久和深远。
而这,还只是‘劳动价值论’在发达工业国家的表现。
当这颗思想的种子,被播撒到拉丁美洲那片充满了殖民创伤和民族激情的土壤里时,它又会结出一颗什么样的、更加奇异的果实呢?
南美的解放神学
有一个问题,很多人搞不懂。
那就是明明南美主要是白人,主要来自于欧洲,劳动力又巨丰富,他们与欧洲美国可以说宗教相同,语言相同,为什么欧美的工业转移不转向南美?
不仅如此,在十九世纪末的富裕堪比欧洲,但一二战,南美根本没有战争,长期保持和平,但为什么一百年过去了,日本、韩国成为发达国家,而南美却依然是成为全球最贫穷的地方之一?
原因就在这篇文章里。
如果说,‘劳动价值论’在欧美,主要还是一场在工厂车间和议会大厅里展开的、经济和政治层面的斗争。那么,当它登陆拉丁美洲这片土地时,它发生了一次奇妙的‘化学反应’。
它与当地最强大的、最深入人心的力量——天主教信仰——结合了。
这次结合,催生出了一个极具感染力,也极具破坏力的思想怪物。它的名字,叫‘解放神学’。
要理解‘解放神学’,你得先想象一个场景。
时间是20世纪60年代。地点是巴西、秘鲁、尼加拉瓜的某个贫困村庄。
一位年轻的神父,他每天面对的,是那些在饥饿、疾病和无知中挣扎的、最虔诚的信徒。他们祈祷,他们忏悔,但他们的生活,却毫无改善。
这位神父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困惑。《圣经》里不是说,上帝是爱,耶稣是来拯救穷人的吗?那为什么,我眼前的这些穷人,却世世代代地活在地狱里?
传统的教会告诉他,要忍耐,要祈祷,要追求天国里的福报。
但这位年轻的神父,觉得这套说辞太苍白了。他需要一个能解释并改变眼前这个‘不义’世界的理论。
就在这时,他读到了一些从欧洲传来的、被翻译成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讲的是一个叫卡尔·马克思的人的思想。
马克思告诉他:贫穷,不是天命,而是剥削!
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压迫性的‘结构’。在这个结构里,少数的‘压迫者’(资本家、地主),通过占有生产资料,系统性地剥削和压迫着广大的‘被压迫者’(工人、农民)。
这位神父,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他突然觉得,马克思的这套‘阶级分析’理论,和《圣经》里耶稣对穷人的关怀,完美地对上了!
《圣经》里的‘穷人’,不就是马克思说的‘无产阶级’吗?
《圣经》里那些法利赛人、富有的财主,不就是马克思说的‘资产阶级’吗?
耶稣把放贷者赶出圣殿,不就是对‘金融资本’的斗争吗?
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摆脱奴役,不就是一场伟大的‘阶级解放’运动吗?
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思想融合发生了。
以秘鲁神父古斯塔沃·古铁雷斯、巴西神学家莱昂纳多·博夫等人为代表,他们开创了‘解放神学’。
这套神学的核心观念,可以概括为几句话:
上帝,是优先选择站在穷人这一边的。
信徒的使命,不应该只是祈祷和等待来世的拯救,而应该是在此时此地,投身于解放穷人的政治斗争中。
资本主义制度,特别是以美国为代表的‘帝国主义’,就是造成拉美贫困的那个‘结构性的罪恶’。
因此,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应该是一个革命者。他的任务,就是参与到摧毁这个不义的资本主义结构,建立一个更公平、更接近‘上帝之国’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斗争中去。
你看,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剥削理论’,在这里,被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的光环。
反对资本家,不再仅仅是一个经济诉求,而是一种宗教义务,是一种效忠上帝的行为。
这套‘解放神学’,以其巨大的道德感召力,迅速在拉丁美洲的教会、大学和民间社会中传播开来。
它通过所谓的‘基础教会社区’,深入到最偏远的村庄和最贫困的城市贫民窟。神父们不再只是宣讲《圣经》,而是开始组织农民和工人,学习马克思主义,分析他们所受的‘剥削’。
于是,整个拉美的舆论风向,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矛头,被精准地指向了那些在拉美经营的‘外国跨国公司’。
在智利,是美国的安纳康达和肯尼科特铜矿公司。
在美国,是联合果品公司,它因为对中美洲各国的巨大影响力,而被戏称为‘香蕉共和国’的幕后主宰。
在巴西、阿根廷,是福特、通用这些汽车公司。
在‘解放神学’的话语体系里,这些公司,就是撒旦派到人间的使者。
他们支付给本地工人的低工资,被看作是赤裸裸的剥削。
他们开采本地的自然资源(铜、石油、香蕉),被定义为对国家财富的掠夺。
他们获取的每一分钱利润,都被认为是建立在拉美人民的血汗之上。
任何与这些公司合作的本国政府或商人,都会被斥为‘卖国贼’、‘帝国主义的走狗’。反美、反跨国公司的游行示威、抵制活动,甚至武装袭击,成了那个时代的家常便饭。
在这股夹杂着宗教激情和民族主义的强大舆论推动下,拉丁美洲迎来了一波激进的左翼执政浪潮。
这些上台的领导人,无论是通过民主选举,还是通过军事政变,都将‘解放神学’的理念,付诸了国家政策。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1970年通过民主选举上台的智利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
阿连德本人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的当选,得到了天主教会中大量‘解放神学’支持者的鼎力相助。
上台之后,他立刻开始了他的‘智利社会主义道路’实验。
核心的管制措施,就是大规模的、带有惩罚性的国有化。
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宣布将美国资本控制的、占智利出口额80%的铜矿产业,完全无偿地收归国有。
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的经济顾问们,提出了一套基于‘劳动价值论’和‘依附理论’的精妙算法。他们声称,这些美国公司,在过去几十年里,从智利获取的‘超额利润’(也就是剥削智利人民的剩余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最初的投资。所以,我们不仅不应该给他们补偿,他们还倒欠我们智利人民的钱!
除了铜矿,银行、电信、以及上百家大型的私人企业,也都被阿连德政府以各种方式接管或国有化。
同样的故事,也在秘鲁、玻利维亚、阿根廷等国上演。
秘鲁的左翼军人政府,在胡安·贝拉斯科将军的领导下,也进行了大规模的国有化,将美国的石油公司等重要资产收归己有。
那么,这场以‘解放’和‘上帝之名’进行的、旨在消灭‘资本主义剥削’的伟大社会实验,其结果如何呢?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教科书级别的经济灾难。
在智利,阿连德执政的短短三年里:
生产全面崩溃了。那些被国有化的铜矿和工厂,在赶走了外国专家和本国企业家之后,管理陷入混乱,生产效率一落千丈。同时,政府强行实施价格管制,导致农民和商人完全失去生产和供应商品的意愿。
生产崩溃后必然发生物资短缺。
商店的货架变得空空如也。首都圣地亚哥的家庭主妇们,每天得花上几个小时排长队,才能买到一点点面包、糖和食用油。她们敲打着空空如也的锅盆,上街游行,这成了当时智利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为了应付急剧膨胀的福利开支和国有企业的巨额亏损,阿连德政府只能疯狂地印钞。在他执政的最后一年,智利的通货膨胀率,超过了500%!
最终,在1973年9月11日,智利发生了血腥的军事政变。陆军司令奥古斯托·皮诺切特发动了对总统府的攻击,阿连德在战火中自杀身亡。
一个由民主选举产生的、旨在建立一个更公平社会的理想主义政府,就这样,在灾难性的经济崩溃和随之而来的暴力中,悲剧性地落幕了。
你看,一个完美的闭环又出现了:
“劳动价值论”与宗教激情结合,催生出“解放神学”这一错误观念 → 形成了将“跨国公司”等同于“结构性罪恶”的强大负面舆论 → 推动了阿连德等左翼政府实施“大规模国有化”的激进管制 → 最终导致了“生产崩溃、物资短缺、恶性通胀”的全面经济灾难,并引发了残酷的军事独裁。
‘解放神学’的初衷,是想把拉美人民从贫困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但它所指引的道路,却通向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奴役。
因为它从一开始,就诊断错了病根。它把拉美的贫困,归咎于外部资本的‘剥削’,而没有看到,正是自身薄弱的产权保护、不稳定的政治法律环境和对市场经济的敌视,才使得真正的、能够创造财富的资本,在这里望而却步。
聊完了欧美工运和拉美解放神学,我们最后,要去看看‘劳动价值论’最彻底、最原教旨主义的实践。
苏联的灾难
我们要去那个用镰刀和锤子作为国旗的国家——前苏联。
看看当‘剥夺剥夺者’这句口号,被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不折不扣地执行时,会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组织,叫布尔什维克党。
这个国家,叫苏维埃俄国。
这个故事,将不再是关于某个具体的管制政策,而是关于一场旨在彻底消灭市场、消灭私有财产、消灭利润的、人类历史上最宏大、也最惨烈的社会实验。
它将以最极端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一个错误的经济学观念,其破坏力,究竟可以达到何种恐怖的程度。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我们都无比熟悉的名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
列宁,不是一个坐在书斋里的学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家,一个钢铁般的实践者。
对于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理论,他不是将其看作一种有待商榷的经济学说,而是将其奉为绝对的、科学的、不容置疑的真理。
在他的世界观里,整个世界被清晰地划分成两半:
一边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创造了一切财富、却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
另一边是占人口极少数的、不劳而获、靠占有生产资料来吸食无产阶级血汗的资产阶级。
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妥协和调和的余地,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战争。
而历史赋予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也就是布尔什维克党)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写下的那句名言:
‘他们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
因为,既然私有的生产资料(工厂、土地、机器)是资本家进行剥削的工具,那么,解决剥削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个工具,从他们手里夺过来,变成‘全体人民’共同所有。
这个过程,必然是暴力的。因为资产阶级绝不会自动放弃他们的剥削工具。所以,必须通过一场暴力革命,来‘剥夺剥夺者’。
这,不仅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更是一种崇高的、替天行道式的道德正义。
1917年的俄国,为这套激进的理论,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舞台。
持续了三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把这个庞大的帝国拖得精疲力尽。前线,数百万士兵在毫无意义的堑壕战中死去;后方,经济崩溃,粮食短缺,城市里的人们在饥寒交迫中挣扎。
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统治,在二月的革命中被推翻。但接替他的临时政府,却继续着这场不得人心的战争。
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种极度的厌战、绝望和愤怒的情绪。
就在这时,列宁和他的布尔什维克党,向饥饿的民众,喊出了三个最简单、也最诱人的口号:
‘和平!土地!面包!’
和平:立刻停止战争,我们再也不给资本家当炮灰了!
土地:把地主的土地都没收了,分给农民!
面包:把工厂主的工厂都收过来,由我们工人自己管理,我们自己生产面包!
同时,他们还提出了一个更具操作性的政治口号:‘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苏维埃’,是俄语里‘代表会议’的意思。当时在各大城市和军队里,都自发成立了工人和士兵的代表会议。这个口号,等于直接绕开了议会和临时政府,要让底层的工人和士兵,立刻掌握权力。
对于一个食不果腹、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彼得格勒工人来说,这套话语,是多么地具有吸引力啊!
他不需要懂什么复杂的理论,他只需要知道:
我今天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那些该死的工厂主、地主和支持战争的资产阶级政客造成的!只要把他们都打倒,我们就能得到和平、土地和面包!
对富人、对有产者的刻骨仇恨,被布尔什维克的宣传机器,煽动到了顶点。整个社会,都陷入了一种‘不破不立’的革命狂热之中。
1917年11月7日(俄历10月25日),伴随着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一声炮响,布尔什维克发动了武装起义,推翻了临时政府。
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的社会主义国家,诞生了。
上台之后,列宁和他的同志们,立刻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和决心,将‘劳动价值论’的理论推论,转化为国家的法律和实践。
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旨在彻底消灭市场经济的社会工程:
第一步:消灭私有产权。
革命胜利的第二天,就颁布了《土地法令》,宣布立刻废除地主土地所有制,不付任何赎金,将土地收归国有,交给农民使用。
紧接着,通过一系列法令,宣布对银行、铁路、航运、外贸以及所有大中型工业企业,实行国有化。
第二步:消灭市场交换与货币。
在国内战争时期(1918-1921),苏维埃政权推行了一种被称为‘战时共产主义’的极端政策。他们认为,既然商品交换是资本主义的特征,那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就应该取消它。
实行余粮收集制:派出武装征粮队,到农村去,把农民除了口粮之外的所有余粮,都强制性地、无偿地收缴上来。
取消商业:取缔一切私人贸易。
实行实物配给制:在城市里,根据你的阶级成分和工作性质,给你分配定量的、实体的面包、肥皂、布匹。
劳动义务制:强制所有有劳动能力的人参加劳动。
他们真诚地相信,通过国家的统一计划和分配,可以直接跨过商品经济这个阶段,跑步进入一个没有商品、没有货币、没有剥削的共产主义天堂。
那么,这个基于最纯粹的‘劳动价值论’逻辑所构建的人间天堂,其真实景象是什么样的呢?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间地狱。
后果都是一样的,首先迎来的就是生产的全面崩溃。
米塞斯的洞见早已说明这一切,在一个没有生产资料私有制、没有市场竞争、没有真实价格信号的经济体里,中央计划者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经济计算’。
他不知道,应该生产多少钢铁,多少煤炭;他不知道,应该把稀缺的资源,优先用来造拖拉机,还是用来造纺织机。因为没有市场价格这个‘仪表盘’,整个经济,就像一艘在黑夜里失去了导航的巨轮,陷入了一片‘计算混沌’之中。
国有化后的工厂,管理陷入混乱,纪律废弛,产量急剧下降。许多工厂,甚至连取暖的燃料都找不到,只能停工。
而农村的景象,则更为惨烈。
农民们发现,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会被武装征粮队给抢走。他们的生产积极性,瞬间降到了冰点。‘你抢,我就不种了!’许多农民开始只种勉强够自己吃的口粮,或者干脆把土地抛荒。
生产崩溃和粮食征收,直接导致了1921-1922年的俄国大饥荒。在这场和平时期的大饥荒中,据估计,有超过500万人口死亡。伏尔加河流域,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
接着,是自由的全面丧失。
那个‘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的美好承诺,很快就破产了。
事实证明,由工人委员会来管理工厂,只会导致无政府状态。于是,布尔什维克迅速转向了更为集权的‘一长制’,并成立了名为‘契卡’的政治警察组织,用恐怖和暴力,来强迫工人遵守劳动纪律。
那个承诺给农民‘土地’的口号,也成了一个谎言。土地名义上归‘人民’,实际上归国家。农民只有使用权,却没有支配权,甚至连自己的劳动果实都保不住。
一个旨在‘解放’无产阶级的革命,最终,却把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国家的奴隶。
面对这场灾难,连列宁本人,也不得不承认‘战时共产主义’的失败。1921年,他被迫实行‘新经济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市场和私人贸易。
但‘劳动价值论’这个思想钢印,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新生政权的骨子里。斯大林上台后,很快就终结了‘新经济政策’,并开启了规模更宏大、也更残酷的农业集体化和强制工业化进程。
一个完美的、也是最极端的链条,在这里终结了:
“劳动价值论”这一错误观念被奉为科学真理 → 在一战的废墟上,成功煽动了“打倒剥削者”的革命舆情 → 催生了旨在彻底“消灭私有制和市场”的终极管制 → 最终导致了“经济全面崩溃、大饥荒和自由全面丧失”的人间悲剧。
从欧美工运,到拉美解放神学,再到俄国革命,我们看到,‘劳动价值论’这条思想的主线,是如何在不同的土壤里,开出了不同的恶之花。
它的致命吸引力,究竟在哪里?
我想,就在于,它为‘嫉妒’和‘怨恨’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情感,穿上了一件名为‘科学’和‘正义’的、最华丽、也最坚硬的外衣。
它告诉我们,你的贫穷,不是你的责任;他的富有,就是他的原罪。
它将一个复杂、动态、充满合作的经济世界,简化成了一个简单、静态、只有斗争的敌我战场。
它抹杀了企业家在组织生产、预判市场、承担风险、推动创新中的一切贡献。
它将利润,这个对成功服务消费者的奖赏,定义为一种可耻的盗窃。
你看看,仅仅因为斯密、李嘉图这种伟大的经济学家,在价值论这个问题上的思想懒惰、轻易妥协,就酝酿了这么大的全球灾难。
那么,这座看起来如此坚固、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理论大厦,它真的无懈可击吗?它的‘阿喀琉斯之踵’,又在哪里?
早在19世纪末,就在马克思的著作还在被引为“革命圣经”的时候,另一场不那么惊天动地,却在思想史上更为深刻的革命,已经悄然发生了。
史称“边际革命”。
这场革命,将从根本上,颠覆我们对‘价值’这个词的全部理解。
它将告诉我们,一个东西的价值,不取决于生产它的人付出了多少汗水,而取决于想要得到它的人,有多么需要它。
这就是经济学史上的主观价值论的提出,他彻底的颠覆了斯密、李嘉图、马克思以来的价值论观点,从而让人类从此走出了错误思维的桎梏。
解决水钻悖论,才是证明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彻底错误的唯一方法。
下一篇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