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当年的“禁酒令”没有禁止人们喝酒,它只是说“凡是制造、售卖乃至于运输酒精含量超过0.5%以上的饮料皆属违法。”我们看看它的前因后果。
1、美国当年为什么要禁酒?
许多人认为这是妇女获得投票权后,任性地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的结果。这个说法有道理。但是缺点在于,“妇女”,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一个个女人组成。推动禁酒令的,并不是全体妇女,热衷于投票的,也不是全体妇女,而是其中的一部分。从整体出发分析问题,就会忽视法案背后的真正动机。
推动禁酒令的主要组织,是共和党和基督新教虔敬派组成的妇女禁酒联合会。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清教徒建立的国家,宗教氛围很浓厚。清教徒讲究对上帝的虔敬,禁欲苦行、崇尚劳作、反对奢靡和热衷于享受的行为方式;温斯洛普等人最初建立的北美殖民地,实行的就是宗教专制,强迫人们恪守宗教戒律。
这里面有一个著名的派别,叫基督教千禧年派,大致意思是耶稣基督会在一千年以后降临世间,带来一个完美的天国,但是在他尚未降临之前,世界将充满邪恶和正邪之战,必须按照严格的道德律令和严刑峻法对社会进行全面改良,对所有人的行为予以规范,让人服从上帝之法。
虔敬派为了扩大自己的政治话语权,推进自己的道德净化议程,采取了什么办法呢?
民主下沉。
要想在民主制度下获得更大的权力,强制性地让他人服从于自己的价值观,办法就是扩大自己的支持者队伍。就像现在的民主党,为了争取选票,掌控更多话语权,会给予拉丁美洲非法移民以合法身份并承诺福利一样,虔敬派的办法就是为妇女争取投票权。而这一时期北欧和西欧的女性移民占据了数量上的多数,她们就是虔敬派或者与之理念趋同的福音派信徒,其信仰就是要改造社会,顺便管管自己家里的醉鬼,因此有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
而中南欧的女性移民,则多是天主教徒,这些信徒与新教虔敬派的根本区别是,他们并不会将道德挂在嘴上,不排斥生活享受和消费活动,妇女们围着锅台转,没有多大的政治参与热情。
因此,虔敬派政客和团体,进行了一场定向的民主下沉,他们就是要让西北欧的虔敬派妇女加入自己的战队,壮大自己的支持者队伍,由此赢得选票上的优势,进而获取更大的政治权力,推进自己的立法进程。但是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我们要为妇女权利而斗争,要建设一个道德高尚的山巅之城。
这就是所有政治运动的真相。政治,就是用高尚的理想主义口号,掩盖真实的利益动机的活动。
历史学的任务,就是从那些看似高尚口号背后,理解历史人物真实动机的学问。每当一项政策以冠冕堂皇的口号出台时,我们要问:从这件事中,谁会受益?就像侦探寻找杀人犯一样,谁受益最大,谁就是这项政策的积极推动者;从利益链条中,寻找真实的动机。
从来没有国家的、民族的、妇女的利益,有的只是一个个真实的人的利益;而政客的首要利益,不是国家的、民族的、妇女的利益,而是他自己的地位稳固和权力的扩大。
记住以上两点,理解历史与现实,你就有火眼金睛了,再也不会被那些大词所迷惑了。
2、禁酒令的其他次要原因。
一是粮食安全。在组织声势浩大的禁酒运动期间,正值一战爆发,伍德罗·威尔逊抛弃了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原则,参与了对德作战。这时候战争的支持者与虔敬派信徒合流,提出了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必须禁止酒精饮品的制造,以保障粮食安全,支持欧洲战场。
任何有基本的价格原理知识的人都会知道,所谓粮食安全,是非常荒谬的说法。有限的粮食,到底是应该用来酿酒、做面包还是喂猪,就看价格。价格机制会有效地协调生产,企业家会在价格机制的引导下,将有限的资源配置到最迫切的用途之中。
因为价格就是判断稀缺程度的关键指标。什么东西大家需求迫切,即相对稀缺,就会价格上涨。这时候,企业家就会竞相将生产要素买过来,保障这种商品的供给。如果面包需求量大,有利可图,粮食就会更多地被用来生产面包;这时候用来生产酒精的粮食就变少了,酒精价格上涨,人们就会在价格的指引下,节制酒精的消费,由此达成供需相对均衡。
如果有朝一日粮食价格迅猛增长,不用任何人进行中央计划,深圳的很多写字楼里都会种粮食的。因为种粮食比写代码更加有利可图,企业家和劳动者又不是傻子。
以上还是在假定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要知道粮食的总量并不是固定的,只要需求量大,边际以下的土地就会被投入使用,技术进步就会催生更大的单位产量,国外的廉价粮食就会通过贸易渠道源源不断地进口回来。整天担心别人卡脖子,就是自给自足的农耕思维模式,他生产的粮食那么多,不出口给我们,难道是想烂在自己手里?只要你放开自由贸易,哪里愁没有粮食吃?
饥荒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阻断了自由贸易(包括国内和国际)。
第二,战争状态下的对德歧视。
自从美国参与欧洲战事后,美国国内最大的族群德裔备受歧视,有关德国的一切都是敏感词。汉堡被改名为自由三明治,德国卷心菜被改名为自由卷心菜——他们怎么怎么好意思把什么都命名为“自由”啊;德国牧羊犬,被改名为阿尔萨斯狼狗。
二战期间更加疯狂,到处都在抓美奸,关报馆,哪怕出于宗教原因拒服兵役、发表反战言论、甚至公开宣读权利法案,都是重罪。德裔、日裔是被重点审查的对象,11万日裔美国人被关进集中营。
美国人的民族主义发起疯来,一点儿都不比我们这里弱,比我们的战狼还变态。
而酒类制造商,基本都是德裔,啤酒文化,本来就是德裔传到美国的。百威啤酒的老板,每年还在美国举行庆祝德皇生日的盛大活动。不禁你禁谁?
所以这是一次有选择性的精准打击,是一个政治:用禁酒的旗号禁德。
3、有没有人反对禁酒令?
有。
酒厂老板和爱喝酒的人,当然是反对的。但是鉴于前述的政治正确原因和他们人数上的势单力薄,没有用的。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个强大力量最初是坚决反对禁酒令的,它就是美国联邦税务局(IRS)。
这不是因为它仁慈和崇尚自由,而是因为酒精消费税是它很大的收入来源,占到联邦政府财政预算的1/3。但是1913年第十六修正案授予了联邦征收个人所得税的权力,由此联邦政府获得了最大的收入项目,为战争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过去美国联邦政府的征税权仅限于征收关税、酒类消费税和烟草税,现在仅仅个税一项,收入就超过了所有税种。因此酒类消费税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它就不再反对了。
这告诉我们,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斗争往往并不是正与邪、好与坏的较量,而是两帮恶霸在如何掠夺他人问题上的恶斗。
最后我们看看禁酒令的社会经济后果。
首先是加州葡萄产业的大发展。由于禁酒令并没有禁止人们自酿酒喝,允许人们自己在家里酿造果汁和苹果酒,一下子,“果汁”产业兴起。而葡萄酿造“果汁”再好不过了,你懂的,所以,葡萄的价格从每吨50美元迅速上涨到150美元。
加州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过去有700家葡萄酒厂,现在转换为数万家葡萄“果汁”私酿作坊。一时间好不热闹,家家屋里酒气熏天。
这就是管制摧毁一个产业,催生一个畸形产业的典型例证。说它畸形,是因为这是资源配置的错乱和低效浪费,也是因为,如果没有管制,本来就不会有这个产业。这意味着生产结构被扭曲,经济产出降低,人们生活水平变差。
就好比,如果没有环保政策,就不会有现在如此多的环保产业、环评师、环保局,这意味着把生产性资源调用到了非生产性的用途之中,养了一大帮寄生于环保政策中的人。又好比,如果没有各种执业资格的准入限制,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半官方组织某某协会,整天向你收钱,对你指手画脚,就因为他们手里有那么一个章子,只有他认可的才作数。
其次是药店生意兴隆。因为药店可以开出酒类处方,用于“医疗用途”。《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就在芝加哥经营药店生意,在禁酒令开始的时候,他有22家药店,到了禁酒令结束之前,他的连锁药店已经开到了500家。上流社会的人,最喜欢找他开处方,他因此结交名流,并且赚得盘满钵满。
第三是劣质酒品充斥市场。严苛管制之下,消灭了正常的市场竞争,形成了酒精黑市。黑市必定质次价高,因为竞争有限、供给有限、风险太大。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根纳兄弟,专门私酿酒精出售,他们调制了一种带有毒性的威士忌;根纳兄弟还买通政府官员,经营一家“工业”酒精厂,实际上就是工业酒精兑水直接喝。加注有毒物品这件事,美国政府是参与其中、至少是默许的。至于其他的劣质酒精,更是数不胜数,结果就是导致大量的死亡和身体永久性损伤。
第四,地下酒吧和走私泛滥。纽约哈莱姆区成为罪恶之城,当时在拳击冠军杰克·约翰逊开了一家俱乐部,是最著名的地下酒吧(speakeasy 轻声说话),里面有爵士乐与酒。这样的酒吧在全国各地纷纷开张,为了保障供给,一条地下走私产业链形成,走私者通过贿赂法官、警察、政客来代替酒精牌照,来自加拿大、西印度群岛和法国的酒精制品被偷偷运进美国。有些人甚至在教堂里开怀畅饮,因为教会用酒是不受限制的。看看,这就是那些对宗教最虔敬的人干的好事。
第五,制造了官僚特权阶层,贫富差距更大。伍德罗·威尔逊就喜欢喝酒,他在白宫里储藏了大量苏格兰威士忌。他没有“违法”,因为法律并不禁止自己饮酒,也没有禁止在禁酒令生效之前囤酒。许多富人都有地下室,他们囤了大量好酒,自己喝,还可以巴结权贵。纽约的上层组织了一个耶鲁俱乐部,囤积了足够他们喝14年的酒。看来喝酒也有内幕交易。对于权贵来说,即便没有内幕,想喝了,就批个条子、搞个处方,对他们不是难事,但穷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嗯,计划经济就是这样的。
第六,黑帮兴起。芝加哥成了一个犯罪之城。芝加哥附近的小城西塞罗,被意大利黑帮头目约翰·托里奥控制,他贿赂当地官员和警察,开酒吧、妓院和赌场,成了一个独立王国。当地人对他的评价好于政府。
他跟私酒交易帮会头目戴恩·奥巴宁产生了利益冲突,相互要干掉对方。在托里奥的策划下,奥巴宁在一家花店被枪杀。奥巴宁的手下后来找到托里奥,展开报复,他被开枪射击后没死,立即做出了一个决定,承认酿酒销售指控并入狱服刑,因为监狱现在是他最好的庇护所。
他把自己的业务交给了得力干将,本文的主角,大名鼎鼎的阿尔·卡彭,绰号“疤脸”。
卡朋一上台,就来了一个下马威,将前文提到的根纳兄弟六人中的三人枪杀,然后垄断了芝加哥的私酒市场。民众用长长的送葬队伍和遍地的鲜花,表达了对他的尊重和怀念,在他们眼中,根纳兄弟就是帮他们突破管制的英雄人物。一个社会,如果犯罪分子被人们称道,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法律错了。
卡朋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那些杀人狂魔、胡作非为的犯罪分子,他是一个十分自律和严谨的人,一个非常有企业家精神的人。他经营酒品生意的思维,跟供给其他商品的企业家没有什么两样。
但人性又很复杂,卡朋太高调了,而且喜欢沽名钓誉,就像川普一样总喜欢求点赞求关注,他公开声称自己就是私酒贩子。当芝加哥有一部分人指责他用酒精毒害人们的心灵和身体,赚的是脏钱,应该被逮捕的时候,这个犯罪分子居然在《芝加哥论坛报》上威胁要退出这个行业:“让那些品行高尚的市民自己去搞吧,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我厌烦透了,出力不讨好,你们太让人伤心了!”
他觉得很委屈:“为公众服务是我的座右铭。99%的芝加哥人喝酒和赌博(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想尽办法给他们提供像样的酒和公正的娱乐场所,可是人们居然不感谢我(还想杀了我)”。
联邦执法机构总想逮住卡朋,但卡朋的审慎使得他们抓不到什么把柄,他没有个人资产,任何暴力活动也跟他扯不上直接关系。最后还是联邦税务局最厉害,他们通过跟踪卡朋的资金往来信息,掌握了一个100万美元的银行账户,终于以逃税罪名将卡朋逮捕下狱。
他死都想不到,直接不是栽在了私酒销售和黑帮火并上,而是栽在了税务局手里。
的确,不怕FBI,就怕IRS。唯有死亡和纳税不可避免。当没办法收拾你的时候,逃税就是杀手锏。阿尔·卡彭要是抢劫你的话,只抢一次,而且很讲规矩;但是税收,像个幽灵一样跟随着你一辈子,你无处可逃的;你不可能不逃税的,严格的税收立法下,隔墙扔砖头,一砸一个准,只看人家想不想治你。拿捏得死死的。
1933年,美国通过第21宪法修正案,废除了禁酒令。“奇怪”的是,很快,酿造私酒、走私、黑市、黑社会就销声匿迹了,货架上、酒吧里摆满了物美价廉的酒精制品,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死亡和身体伤害了,人们的“道德水准”似乎突然间就提高了。
我们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让人们知道,市场并不万能,但是市场从不失灵;市场上的种种乱象,不是市场经济的罪过,而是闲不住的管制之手的结果。我们希望更多的人改变对黑市、贿赂、走私的看法。也希望人们知道,所有管制干预措施,到底伤害的是富人还是穷人、好人还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