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奇妙之处在于,推动同一股观念潮流的,可能是来自两个敌对政党的领袖。
西奥多·罗斯福是共和党人,伍德罗·威尔逊是民主党人,但他们都是进步主义最坚定、也最有权力的实践者。
他们俩,性格迥异,风格不同,但目标一致:打造一个强大的、积极有为的中央政府,用国家的权力,去驯服失控的资本主义,实现他们心中的“公共利益”。
西奥多·罗斯福(老罗斯福,简称TR),是个“意外”当上总统的人。
他本来是麦金莱总统的副总统,结果麦金莱在1901年被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刺杀了,他因此继任大位。
老罗斯福,简直就是进步主义精神的人格化身。
他精力无穷,喜欢打猎、探险,是个行动派。
他不像之前的总统那样,认为自己只是个被动的法律执行者。
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总统观”——“管家理论”。
他认为,总统是全体美国人民的“管家”。
只要宪法没有明文禁止,为了人民的福祉,总统什么都可以干。
你看,这跟杰斐逊那种“法无授权即禁止”的观念,完全是反着来的。
在老罗斯福这里,变成了“法无禁止即可为”。
这是一种主动的、进攻性的权力观。
他上任后,立刻挥舞起了他著名的“大棒”,砸向了他认为危害公共利益的三大目标。
第一棒,砸向“托拉斯”。
老罗斯福并不反对大企业本身,他认为那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但他反对那些利用垄断地位,扼杀竞争、欺压消费者的“坏托拉斯”。
1902年,他指示司法部,起诉了由金融巨头J.P.摩根组建的铁路垄断托拉斯——北方证券公司。
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
从来没有一个总统,敢于挑战华尔街的顶级大佬。
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院,1904年,政府居然赢了!北方证券公司被强制解散。
这一仗,为老罗斯福赢得了“托拉斯驯服者”的赫赫声名。
他用行动证明,联邦政府的权力,要大于任何一个商业帝国的权力。
第二棒,砸向“不作为”的劳资关系。
1902年,宾夕法尼亚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煤矿工人大罢工。
寒冬将至,如果罢工持续,整个美国东北部的取暖和工业,都将陷入瘫痪。
按照以前的惯例,总统要么不管,要么就是派军队去镇压罢工工人。
但老罗斯福,做了一件史无前例的事。
他把矿主和工会领袖,都请到了白宫,进行“调解”。
当矿主们态度强硬,拒绝任何妥协时,罗斯福威胁他们,说要动用军队,去接管煤矿,由政府来经营!
矿主们吓坏了,最终被迫做出了让步。
这是美国历史上,联邦政府第一次在劳资冲突中,不再自动站队资方,而是以一种“公共利益仲裁者”的身份,强行介入。
第三棒,砸向被破坏的自然环境。
作为一个热爱自然的户外运动爱好者,老罗斯福对“镀金时代”那种掠夺式的资源开发,痛心疾首。
他大力推动环境保护运动。
在他任内,通过总统行政令和国会立法,划定了1.5亿英亩的国家森林,建立了5个国家公园和51个野生动物保护区。
这是联邦政府第一次大规模地,以“为子孙后代保留”的名义,将大片土地和资源,从私人开发中,划归国家所有和管理。
老罗斯福的这一系列行动,极大地扩张了总统和联邦行政机构的权力。
他向美国人民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政府形象:一个强有力的、保护普通人利益的、对抗“特殊利益集团”的“管家”。
一)伍德罗·威尔逊,国家的“导师”
如果说罗斯福是个牛仔,那么伍德罗·威尔逊就是个教授。
他曾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长,是个严肃的、充满道德理想主义的政治学者。
他认为,美国的宪法,那个由麦迪ソン等人设计的、充满了“分权与制衡”的机器,已经过时了。
他说,那种分权制衡的设计,是为了防止暴政,但它也造成了政府的低效和软弱,无法应对现代社会的复杂问题。
威尔逊崇拜的是英国那种议会内阁制,他希望有一个更强大、更统一、更有效率的政府。
他认为,总统,应该像一个英国首相一样,成为国家政治的中心和“导师”,负责为人民指明前进的方向。
1912年,由于共和党内部分裂(老罗斯福脱党参选,分散了选票),威尔逊成功当选总统。
他上台后,立刻发起了一场被称为“新自由”的改革。
如果说罗斯福的改革,还只是针对一些具体的“坏人”,那么威尔逊的改革,则是更系统性的、旨在永久性地改变政府与经济关系的制度建设。
他一口气,完成了三件奠定后世美国政府权力格局的大事:
第一,建立了现代的关税和税收体系。
威尔逊首先大幅降低了保护性关税。
这既打击了被他视为“特殊利益”的工业集团,也赢得了消费者和农民的欢迎。
但关税降低了,政府的钱从哪来?
答案是:联邦所得税。
1913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宪法第十六修正案,正式授权联邦政府,可以不按州的人口比例,直接向公民的收入征税。
这是美国财政史上的一次革命!它为联邦政府,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随着国家财富增长而无限增长的、强大的、稳定的财源。
从此,联邦政府的钱袋子,直接跟每个人的钱包连在了一起。
第二,建立了现代的中央银行体系。
威尔逊认为,杰克逊摧毁第二银行后,美国那种混乱的、不受监管的私人银行体系,是造成周期性金融恐慌的根源。
1913年,他力排众议,签署了《联邦储备法案》,建立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美联储”。
美联储,是一个“准政府”机构。
它表面上由12家地区的私人银行组成,但它的最高决策机构——联邦储备委员会的成员,由总统任命。
它被授予了发行货币(美元)、调节利率、监管银行的巨大权力。
那个被杰克逊杀死的“金融集权怪物”,在将近80年后,以一个更复杂、更“科学”的形式,复活了。
汉密尔顿的幽灵,在华盛顿的上空,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第三,建立了现代的反垄断监管体系。
威尔逊认为,老罗斯福那种“打官司”式的反垄断,效率太低。
必须建立一个永久性的、专业的机构,来随时监督市场。
1914年,他推动国会,成立了联邦贸易委员会(FTC)。
这个独立的监管机构,被授权可以主动调查、并制止企业从事“不公平的竞争行为”。
从此,联邦政府的手里,有了一个可以随时伸进市场,去定义“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的强大工具。
二)进步主义的巅峰
罗斯福和威尔逊,这两位分属两党的总统,联手完成了进步主义的革命。
在他们之后,美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守夜人”国家了。
一个庞大的、拥有强大财源(所得税)、强大金融工具(美联储)和强大监管权力(各种委员会)的现代中央政府,已经初具雏形。
剧本B(集权强大)的观念,在“进步”和“科学”的旗帜下,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它不仅改变了法律和制度,更深刻地,是改变了美国人对政府的期望。
人们开始习惯于,在遇到任何社会或经济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我们自己该怎么办”,而是——“政府应该做点什么?”
这种心态上的转变,是不可逆的。
而就在威尔逊的第一个任期即将结束时,一场来自欧洲的、席卷全球的巨大危机,即将把这个刚刚被“进步主义”武装起来的强大国家机器,推向一个它从未涉足过的权力巅峰。
那场危机,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好的,进步主义的改革,已经为美国政府装上了一个强大的新引擎。
现在,一场世界大战将为这个引擎,踩下史无前例的地板油。
三)集权的总动员
当欧洲在1914年夏天,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腥泥潭时,大洋彼岸的美国,绝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态。
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也立刻宣布了美国的中立。
他呼吁美国人民,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要保持“不偏不倚”。
这完全符合美国自华盛顿以来,一直奉行的“孤立主义”传统——不卷入欧洲的纷争。
然而,到了1917年,威尔逊却领着美国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场战争。
是什么,让美国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除了德国无限制潜艇战的刺激和英法贷款的捆绑等现实因素外,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观念的转变。
威尔逊,这位理想主义的教授总统,把这场战争,从一场欧洲列强的“狗咬狗”,升华为了一场捍卫“民主”与“永久和平”的全球圣战。
1917年4月2日,威尔逊在国会发表了他那篇著名的请求宣战的演说。
在这篇演说里,他没有过多地谈论美国的船只被击沉,或是领土受到了威胁。
他把调子,拔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道德高度。
他说,这场战争,是“为人类权利的最终和平,为世界各民族的解放……为所有大小国家的权利而战”。
他提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口号:“世界必须安全以迎接民主”。
这是一种全新的美国外交观念的诞生。
之前的美国,信奉的是“典范”式的民主。
就像山巅之城,我们自己把民主搞好了,你们看着学就行了。
而威尔逊提出的,是一种“传教士”式的民主。
我们不仅要自己搞,我们还有责任,有使命,拿起枪,去把民主推广到全世界,去改造那些“不民主”的国家。
这种崇高的、充满普世主义色彩的理想,把一场本来肮脏的战争,包装成了一场神圣的十字军东征。
它极大地激发了美国人民的参战热情,也为政府接下来采取的一系列极端集权措施,提供了无与伦比的道德合法性。
四)战争工业委员会:计划经济的首次试验
一旦宣战,整个美国,就变成了一部巨大的战争机器。
而要让这部机器高效运转,达到政客的目的,显然需要集权。
进步主义者们一直以来梦想的那个“由专家规划和管理的社会”,在战争的催化下,一夜之间,变成了现实。
威尔逊政府成立了一系列权力空前的联邦机构,来全面接管和控制国家的经济命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战争工业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由华尔街的金融家伯纳德·巴鲁克领导,被授予了近乎独裁的经济权力。
它决定,哪个工厂应该生产什么,生产多少。
比如,它会下令,让一家生产妇女紧身胸衣的工厂,转而去生产军用刺刀。
它设定,几乎所有重要工业品的价格,从钢铁到煤炭。
它统筹,全国铁路的运输,决定哪批货物可以优先运送。
它甚至标准化了无数民产品的生产,比如,它规定,全国只能生产几种特定型号的自行车和犁。
这在美国历史上,是闻所未闻的。
它实际上,就是一次战时计划经济的大规模试验。
那个在“镀金时代”被奉为神明的“自由市场”,在“国家利益”和“赢得战争”这个压倒一切的目标面前,被毫不犹豫地,暂时搁置到了一边。
除了WIB,还有:
粮食管理局,在未来的总统赫伯特·胡佛的领导下,鼓励民众“为自由而节食”,搞“无肉星期一”和“无麦星期三”,并设定了小麦和猪肉的政府收购价。
燃料管理局,实行“夏令时”以节约能源,并控制了煤炭的生产和分配。
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联邦政府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介入和控制了整个美国经济。
汉密尔顿的梦想,在这一刻,以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无法想象的极端形式,实现了。
五)对自由的战争
为了赢得海外的“民主圣战”,威尔逊政府在国内,却发动了一场针对个人自由的战争。
为了塑造“万众一心”的战争意志,政府成立了公共信息委员会。
这个机构,本质上就是美国的第一个国家宣传部。
它制作了成千上万的海报、小册子和电影,把德国人描绘成野蛮的、杀害婴儿的“匈奴人”,把战争宣传成一场善与恶的决战。
它还招募了75000名被称为“四分钟人”的志愿者,在全国各地的电影院、教堂和集会上,在电影换片的四分钟间隙,发表慷慨激昂的爱国演说。
光有宣传还不够,还必须消灭“不和谐”的声音。
1917年和1918年,国会先后通过了《间谍法》和《镇压叛乱法》。
这套法律,比当年约翰·亚当斯搞的那套,还要严苛得多。
它规定,任何“不忠诚、不敬或辱骂”美国政府、宪法、国旗和军服的言论,都属于犯罪。
任何阻碍征兵、或者鼓动罢工的言论,也属于犯罪。
于是,一场大规模的镇压开始了。
社会党领袖尤金·德布斯,因为发表了一次反战演说,被判处十年监禁。
一个电影制片人,因为拍了一部描写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军暴行的电影(当时英国是盟友),被判刑。
德语书籍被从图书馆焚烧,德裔美国人受到骚扰,甚至连德国泡菜都被改名成了“自由白菜”。
那个曾经被视为美国立国之本的宪法第一修正案——言论自由,在国家主义和战争狂热的巨浪面前,被冲得无影无踪。
最高法院,也为这种压制,提供了司法上的支持。
在著名的“申克诉美国案”中,霍姆斯大法官提出了那个著名的“清楚而现实的危险”的标准。
他认为,在和平时期可以被容忍的言论(比如在人群中喊“狼来了”),在战时,如果会造成“清楚而现实的危险”(比如在满座的电影院里谎称“着火了”),就可以被限制。
这个判例,虽然看似划定了一个标准,但实际上,等于承认了政府在“紧急状态”下,拥有限制言论自由的权力。
六)一个永久性扩张的政府出现了
1918年11月,战争结束了。
美国和它的盟友,赢得了胜利。
但这场战争,给美国留下的,绝不仅仅是胜利的喜悦。
它留下了一个永久性扩张了的联邦政府。
政府的规模急剧膨胀。
战时建立的很多临时机构,虽然在战后被裁撤,但“政府可以管理一切”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总统的权力空前加强。
威尔逊在战争期间,几乎像个战时独裁者,为后来的总统,树立了一个“强人”的榜样。
联邦的开支和国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为了打仗,联邦政府的预算,增长了二十多倍。
高税收和巨额国债,从此成了常态。
民众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人们已经习惯了政府的大规模干预,习惯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看到联邦政府的身影。
进步主义者们,通过一场世界大战,最终完成了他们的事业。
他们成功地摧毁了“守夜人国家”的最后残余。
然而,当战争的硝烟散去,当威尔逊的“国联”梦想在巴黎和会上破碎,当美国人民厌倦了崇高的理想和沉重的税负时,一股强烈的反弹情绪,开始酝酿。
人们渴望“回归常态”。
一个短暂的、看似是向“小政府”和“自由市场”回归的时代,即将在战后的废墟上,拉开帷幕。
但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下一场更大危机来临前,一次短暂而虚幻的平静。
那个被战争喂养得无比强大的集权怪兽,只是暂时睡着了。
好的,世界大战的狂热退潮,留下了一个疲惫却又强大的国家。
现在,美国人试图踩下急刹车,来一次“昨日重现”的掉头,但历史的车轮,早已无法回到原来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