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年3月4日,托马斯·杰斐逊发表了他的就职演说。
这篇演说,是其政治哲学的完美总结,堪称剧本A的“施政纲领”。
他没有搞什么盛大的阅兵,也没有发表什么豪言壮语。
他呼吁和解,说:“我们都是共和党人,我们都是联邦党人。”
他向全国人民描绘了他心中的理想政府:
“一个睿智而节俭的政府,它应制止人们互相伤害,但在其他方面,则应放手让人们自由地从事他们自己的事业,规范他们对勤劳和致富的追求,而不从劳动者的口中夺走他们挣来的面包。
这便是善治的精髓……”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哥们儿就是来当守夜人的。
你们该种地种地,该做生意做生意,只要不打架,我就当没我这个人。
接下来,杰斐逊总统,说到做到,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杰斐逊主义”的实践
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汉密尔顿留下的那套“家当”开刀。
砍税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国会,废除了那项引发了“威士忌叛乱”的万恶的烈酒消费税,以及其他所有国内税。
联邦政府的财政收入,只依靠关税和出售西部土地。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只要你不从事外贸,你一辈子,可能都感觉不到联邦税收的存在。
汉密尔顿把国债当成“粘合剂”,杰斐逊则把它看成是“毒药”。
他立下军令状,要求他的财政部长,必须在任期内,把国债削减一半以上。
为此,他极力压缩政府的一切开支。
杰斐逊认为,庞大的常备军是自由的威胁。
他大笔一挥,把陆军规模裁到只剩下几千人,海军的战舰也大部分被封存起来,只留下几艘小炮艇在近海巡逻。
在他看来,民兵才是共和国最好的保卫者。
他废除了很多联邦政府的职位,尽量减少外交使节的数量,连总统府的招待会都一切从简。
杰斐逊这套操作,干得是真心漂亮。
他用实际行动,兑现了他的竞选承诺。
那个曾经在汉密尔顿手里急剧膨胀的联邦政府,就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这是美国历史上,中央政府权力的一次罕见的大收缩。
杰斐逊主义的“小政府”观念,似乎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它总会用一些你意想不到的难题,来考验你的原则。
一个坚定的“小政府”主义者,当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面对一个足以让国家版图翻倍的巨大诱惑时,他会怎么做?
二)皇帝送来的大礼包
这个巨大的诱惑,来自大洋彼岸的那个男人——拿破仑·波拿巴。
当时,北美大陆的版图,跟今天很不一样。
密西西比河以西,那片广袤的、从加拿大一直延伸到墨西哥湾的土地,叫“路易斯安那”,是法国的殖民地。
更重要的是,美国的经济命脉——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口,那个叫新奥尔良的港口,也在法国人手里。
西部农民们种出来的粮食和烟草,都得通过这条河运出去卖钱。
杰斐逊一直对此忧心忡忡。
他最怕的,就是一个强大的欧洲国家,卡住美国的脖子。
一开始,路易斯安那还属于比较弱的西班牙。
结果,1800年,拿破仑通过一笔秘密交易,又把它从西班牙手里给弄了回来。
这下杰斐逊彻底睡不着觉了。
拿破仑是什么人?那是当时欧洲最能打的霸主。
让他来当邻居?那美国西部永无宁日了。
杰斐逊赶紧派他的特使,詹姆斯·门罗,去巴黎找拿破仑谈判。
他的底线很简单:花一千万美元,把新奥尔良港和佛罗里达买下来,就行了。
结果,门罗到了巴黎,发现天上掉下来一个比想象中大一百倍的馅饼。
拿破仑,当时正准备跟英国开战,急需用钱。
而且他在海地的殖民地,爆发了奴隶起义,搞得他焦头烂额,也让他对经营北美殖民地,意兴阑珊。
于是,拿破仑的财政部长,漫不经心地问美国使节:
“新奥尔良?我们不单卖。但是,整片路易斯安那,一千五百万美元,你们要不要?”
美国使节们当场就懵了。
整片路易斯安那!那可是82.8万平方英里的土地!相当于让美国的国土面积,直接翻一倍!而且只要一千五百万美元,平均下来,一英亩才三美分!
这已经不是划算了,这简直就是白送啊!
他们没有犹豫,当场就签了协议。
消息传回华盛顿,杰斐逊总统,却陷入了一场深刻的“灵魂拷问”。
三)总统的“违宪”时刻
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这笔买卖,简直是千载难逢。
它彻底解除了美国西部的安全威胁,为未来的扩张打开了无穷的空间。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总统,都会毫不犹豫地批准它。
但是,杰斐逊不是一个普通的总统。
他是一个有“观念洁癖”的总统。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宪法。
他把宪法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了一个让他无比尴尬的事实:宪法里,根本没有授予总统或者国会“购买外国领土”的权力。
这事儿,跟当年汉密尔顿要建国家银行,一模一样。
按照他自己一贯坚持的“严格解释宪法”的原则,这笔交易是违宪的。
杰斐逊痛苦极了。
他甚至想,要不要为此搞一个宪法修正案,明确赋予政府这项权力。
但他的幕僚告诉他,等修正案通过,黄花菜都凉了,拿破仑随时可能变卦。
一边,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小政府、宪法至上”的政治原则。
另一边,是一个能让他的“农业共和国”理想,拥有近乎无限土地的巨大现实利益。
在这场原则与利益的天人交战中,杰斐逊犹豫了、挣扎了。
但最终,现实利益压倒了政治原则。
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宪法疑虑,藏进了口袋。
然后,他援引了总统处理外交和条约的权力,把这份购地条约,送交给了参议院。
他还运用自己的政党影响力,确保了条约在国会得到迅速批准。
1803年,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领土扩张——路易斯安那购地案,完成了。
杰斐逊,这个“小政府”的倡导者,动用了一次汉密尔顿式的、宽泛解释宪法才能成立的中央权力,办了一件天大的事——扩张国土。
四)观念的妥协
路易斯安那购地案,是杰斐逊总统任期内,乃至整个美国早期历史上,最具讽刺意味的事件。
它完美地展示了米塞斯所说的,观念在现实世界中的复杂性。
一个坚定的“小政府”主义者,为了国家利益,可以采取最“大政府”的行动。
一个“严格解释宪法”的倡导者,可以为了一个他认为的伟大的目标,而默许一次“违宪”的操作。
联邦党人,在野外看着杰斐逊的这番操作,简直笑掉了大牙。
他们嘲笑说:“看看这个伪君子!他当年怎么骂我们的,现在自己干得比谁都起劲!”
但美国人民,不在乎这些理论上的弯弯绕。
他们只看到,杰斐逊总统,用极小的代价,为他们赢得了大片的土地。
杰斐逊的声望,因此达到了顶峰。
这个事件的深远影响在于:
第一,它极大地增强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和总统的威望。
毕竟,这么大一片国土,是中央政府买下来的,而不是哪个州。
这片新土地上的居民,自然而然地会对联邦政府产生认同。
第二,它开创了一个危险的先例。
即便是最信奉“有限政府”的总统,在“国家利益”这个强大的理由面前,也可能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杰斐逊,本想把那个被汉密尔顿撬开的宪法笼子,给重新焊死。
但他自己,却为了捡起笼子外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苹果,而主动把笼子的门,开得更大了。
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悖论。
杰斐逊的八年任期,在和平与繁荣中结束了。
他确实削减了政府的规模,但他也在不经意间,为这个政府未来的扩张,铺下了一块无比广阔的基石。
而当钟摆再次摆动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会把杰斐逊苦心经营的“小政府”模式,冲击得七零八落。
汉密尔顿的幽灵,即将再次回归。
杰斐逊的“田园诗”时代,在一片看似和平繁荣的景象中落下了帷幕。
但历史的暗流,早已汹涌。
一场没人想要,却又无法避免的战争,即将把这个简朴的农业共和国,拖入现代国家的残酷逻辑之中。
五)一个“小政府”的尴尬
杰斐逊之后,接力棒交到了他的亲密战友和指定接班人——詹姆斯·麦迪逊的手里。
麦迪逊,就是那位曾经和汉密尔顿并肩写下《联邦党人文集》,后来又跟杰斐逊一起创立民主共和党的“宪法之父”。
他是个理论大师,温文尔雅,但性格上,却远不如杰斐逊那般果决。
他接手的,是一个表面上岁月静好,实则危机四伏的美国。
那边的欧洲,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和老牌霸主大英帝国,正打得不可开交。
这俩巨头,在陆地上打不过,就在海上互相掐脖子,搞经济封锁。
倒霉的,是夹在中间做生意的美国。
英国海军,仗着自己船坚炮利,横行霸道。
他们不仅拦截美国的商船,还没收货物,更过分的是,他们还搞“强制征兵”。
英国军舰随便拦下一艘美国船,上来就说:“我看你长得像英国人”,然后就把美国水手给强行抓走,逼着他们去为英国国王卖命。
这简直就是国家级别的绑架,是对美国主权的奇耻大辱。
法国人那边,也没好到哪去。
拿破仑也下令,只要是跟英国做生意的船,一概没收。
美国这个“中立国”,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杰斐逊在任的最后几年,想了个“文明”的办法来反击。
他不玩枪炮,他玩经济。
他推动国会通过了《禁运法案》。
这个法案的逻辑很“杰斐逊”:我们不跟你们这帮流氓玩了!我们美国所有的船,都不准出海!我要用经济上的“自杀”,来逼你们(英法)认识到美国市场的重要性,从而尊重我们的中立权利。
这个想法,蠢到家了。
英法两大帝国,家大业大,少你美国这点生意,无伤大雅。
但美国,尤其是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商业州,他们的经济完全依赖对外贸易。
禁运令一下,等于直接掐断了他们的生计。
港口里船都烂了,水手们失业,商人们破产。
东北部的经济,一夜之间,哀鸿遍野。
《禁运法案》,没伤到敌人一根毫毛,反而把自己打成了内伤。
杰斐逊“小政府”理念其实已经破产,因为有限政府的原则是尽可能减少政府的权力,而在实践当中,则将有限的权力发挥到了极致。
人们往往认为,权限小,就是小政府。但一个身处世界市场的政府,仅有对外贸易管制权的政府,一样可以运用这种有限的权力,做出权势滔天的恶政。
这一刻,杰斐逊与汉密尔顿,并没有区别。
六)“鹰派”的战争叫嚣
麦迪逊一上台,赶紧废除了这个不得人心的《禁运法案》。
但他面临的困境,一点没变。
英国人该抓人抓人,该扣船扣船。
这时候,国会里崛起了一批年轻的“战争鹰派”。
这些人,以肯塔基州的亨利·克莱和南卡罗来纳州的约翰·卡尔霍恩为代表,大多来自西部和南部。
他们是新一代的政治家,没经历过独立战争的苦难,脑子里装满了国家荣誉和领土扩张的野心。
他们天天在国会里敲桌子,发表激昂的演说,核心观点就一个:打他丫的!
他们认为,对英国的一再忍让,已经让美国成了国际笑柄。
一个主权国家,连自己的公民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尊严?
而且,他们还有个小算盘:一旦跟英国开战,咱们正好可以趁机把北边的加拿大给占了,把南边的佛罗里达(当时还属于英国的盟友西班牙)也给吞了。
这种扩张主义的冲动,混合着被压抑已久的民族主义怒火,最终绑架了整个国家的舆论。
可怜的麦迪逊总统,本来是个和平主义者,但在“鹰派”的巨大压力下,也只能半推半就地被拖着走。
1812年6月,美国国会,以微弱的优势,通过了对英宣战的决议。
美国,这个只有几艘可怜的小军舰,和一支几千人的陆军的农业国,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霸主——大英帝国,宣战了。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打得稀里糊涂,狼狈不堪。
杰斐逊和麦迪逊奉行了十多年的“小政府”政策,能支持这种对抗吗?不能!
没钱打!
汉密尔顿建立的国家银行,在1811年,因为民主共和党人对它的敌视,执照到期后,被国会给否决了,没能续期。
现在战争来了,政府想借钱融资,连个像样的金融工具都没有。
只能靠发行不靠谱的战争债券,结果根本没人买。
没人打!
因为长期削减军费,美国的陆军,不仅人少,而且装备差,训练烂,将领基本都是些独立战争时期的老古董。
海军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还不团结!
东北部那些靠贸易为生的联邦党人州,从一开始就激烈地反对这场战争。
他们称之为“麦迪逊先生的战争”,拒绝出钱出人,甚至还在战争期间,偷偷跟英国人做生意。
战争的进程,可想而知。
美军进攻加拿大的计划,成了一场笑话。
几路大军,不是被全歼,就是吓得直接投降。
海上,虽然有几艘美国军舰,打了几场漂亮的单挑,赢得了些面子,但根本无法撼动英国皇家海军的海上封锁。
最屈辱的一幕,发生在1814年。
一支英军小分队,竟然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首都华盛顿。
麦迪逊总统和他的政府官员们,仓皇出逃。
英军冲进白宫,把麦迪逊还没来得及吃的晚餐给吃了,然后一把火,把白宫和国会大厦,都给烧了。
一个国家的首都,被敌人如此轻易地占领和焚烧,在国家主义者看来,这是何等的国耻!
七)“意外”的胜利与观念的转变
就在美国人觉得快要完蛋的时候,两件事,戏剧性地改变了战局。
第一,巴尔的摩的顽强抵抗。
在焚烧华盛顿之后,英军转头去进攻附近的巴尔的摩。
结果在这里,他们遭到了美军的殊死抵抗。
在麦克亨利堡的炮火中,一个叫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的美国律师,看到星条旗在炮火中依然飘扬,激情澎湃,写下了一首诗,就是后来美国的国歌——《星条旗永不落》。
第二,安德鲁·杰克逊在新奥尔良的奇迹。
战争末期,一支精锐的英军,企图攻占路易斯安那的门户——新奥尔良。
田纳西州的民兵将领安德鲁·杰克逊,率领着一群由拓荒者、海盗、印第安人和自由黑人组成的“杂牌军”,在这里严阵以待。
结果,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中,美军以极小的伤亡,歼灭了数千英军。
这场压倒性的胜利,让杰克逊一夜之间,成为了国家英雄。
讽刺的是,新奥尔良战役,发生在英美双方已经在欧洲签订了《根特条约》之后。
因为消息传递的延迟,他们为一场已经结束的战争,打了一场最血腥的战役。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仗,总算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
美国没有得到一寸土地,英国也没有放弃强制征兵的权力。
从条约上看,美国什么也没捞到。
但是,美国人却普遍认为,他们赢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凭着一个弱国的身份,硬扛了世界第一强国三年,没被打趴下。
这就好比一个业余拳手,跟世界拳王打了十二个回合,最后还能站着。
虽然点数输了,但精神上,他赢了。
这场战争,被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
它给美国带来的,不是物质上的收益,而是思想观念上的巨大冲击和重塑。
那些曾经被杰斐逊主义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现在,在一场屈辱和荣耀交织的战争之后,突然变得“香”了起来:
一个强大的常备军?太有必要了!不然首都都被人烧了。
一个强大的海军?没有它,我们的海岸线就是不设防的。
一个国家银行?必须得有!不然下次打仗还没钱。
发展本国工业?当然要!不然一被封锁,我们就什么都造不出来。
战争的残酷现实,给信奉“小政府”的民主共和党人,狠狠地上了一课。
他们猛然发现,那个被他们骂了二十年的汉密尔顿,好像……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美国人的观念开始被以下观念主导,那就是:一个国家,要想在世界上独立自主,光有自由的理念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
1812年战争,就像一个催化剂,让美国人的国家主义情感,空前高涨。
战后,人们不再首先称自己是“弗吉尼亚人”或“马萨诸塞人”,他们开始自豪地称自己是——“美国人”。
那个汉密尔顿式的、强大而统一的美国的幽灵,在被压制了十多年之后,借着战争的硝烟,强势回归了。
而这一次,推动它的,甚至不再是联邦党人,而是那些曾经的“小政府”信徒们自己。
一个被称为“感觉良好时代”的时期,即将来临,但在这个时代的背后,中央集权的观念,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扩张。
好的,1812年战争的硝烟散去,美国人虽然没捞到什么实际好处,却意外收获了一种全新的民族自信。
现在,一个看似和谐统一,实则暗流涌动的“感觉良好时代”,开始了。
在过往,虽然成立了美国联邦,但是民众们并没有一个美国人的观念。
从精神现象来看,直到此时,美国,才刚刚出现。
一个国家主义观念下驱动的怪兽,这时才刚刚长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