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长津湖》里的“伍万里”

正牌可二 可二碎碎念 昨天


 



外公是今年年初走的,享年90岁。
 
走时儿孙绕膝,四世同堂,安详如常。

这样的高寿,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小山村很少见。
 
乡邻破天荒要求舅舅在祠堂里办“白喜事”,认为在祠堂里送“人瑞”,可以给全宗族带来福气。
 
其实,外公足足多活了70年。他的生命,本来很可能止步于1950-1953年。
 
因为1950年,他跟《长津湖》中易烊千玺饰演的“伍万里”一样,哭着求着要入伍赴朝作战。
 
与伍万里不同的是,他最终入伍未遂。
 
电影里的伍万里淘气、野性、好斗、精力充沛,对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但却一无所知。
 
活脱脱就是外公年轻时的样子。

 
外公的父亲去世得早,外公由寡母拉扯长大。为了少受欺负,母亲对他的淘气和好斗,一直都比较宽纵。
 
放养的孩子都比较聪明,除了淘气,外公做农活,做篾匠活,都是一把好手。
 
而且无师自通,拉得一手好二胡,还特别喜欢演戏,经常上台演地方花鼓戏中的丑角。
 
1948年,外公17岁,国民党下乡征丁入伍,县里的官员大腹便便,颐指气使,他讨厌死了,躲进山里十几天。后来族人凑了几担谷子,免了他的兵役。
 
外公说,国民党征兵官虽然讨厌,但那时候兵役是可以用银元和谷子豁免的。
 
征丁结束后,外公回家,他的母亲给他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比过年都丰盛。
 
转过年来,县里就变了天,都是穿灰布衣服的人管事了。
 
这些人穿着朴素,没有什么架子,外公很喜欢,很快跟他们学会了革命歌曲和革命戏剧。
 
他还是喜欢反派丑角,比如,《白毛女》中的穆仁智,因为反派能让观众哄堂大笑。
 
外公说,其实日子没什么变化,但这些当官的比国民党官态度好多了。
 
他还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这些人是“长毛”。
 
外公村子没搞什么土地革命,因为村子小,乡里乡亲都是同姓宗族,没有地主,只斗了两个富农做做样子,也没有分他们的地和浮财。
 
我小时候问过外公,你有没有当过红军啊?(我老家有过红军闹革命。)
 
外公说,我做伢子的时候就听人说过红军,说他们都是山里的客家人,婆娘不扎脚(缠足),男人穿七条裤子,头发老长,老人都说他们是“长毛”。
 
(注:本县有四成人口是明清时期广东和福建迁来的客家人,主要住在更深的山里。在中国南方,无论是太平天国、辛亥革命还是红军革命,最早的基础兵源都来自贫苦的客家人。)
 
我长大后了解了一些乡土史才知道,在外公(以及当时非苏区的一般乡民)眼里,红军和更早的“发匪”(即不扎满式发辫的太平天国将士,又称为“长毛”)是同一种人,都是烧杀抢掠的恶魔。
 
当然,外公并没有亲眼见过红军,这些只是受官方宣传形成的刻板印象。但是太平天国在我老家的确有过烧杀抢掠,是外公的祖父辈那代人的梦魇。
 
不过,当灰布衣服的“红军”来到他们眼前,一切宣传都瞬间破功。外公成了他们的小迷弟。

 
再过一年,灰布衣服的人也来征兵了。外公的母亲紧张极了,让外公又去躲几天。
 
“灰布衣服”不像国民党那样一副凶相,他们在村子里拉红布条,开大喇叭,说美国在欺负我们,国家需要你们。说美国鬼子跟日本鬼子一样可恨。(隔壁村遭过日本兵,老辈人还有印象)
 
外公这次没有跑,他跟我说,好像当了兵就是大英雄,不当兵就成了落后分子,被人看不起。
 
灰布衣服来家里做了几次工作,说外公是村子里最好的当兵料子。
 
(灰布衣服征兵,并不像国民党那样按例按户摊派,而是先作调查,看准几个苗子,然后上门做工作)
 
外公的母亲时而嗫嚅地说“好男不当兵”,时而说老公死得早,没了儿子怎么活……死活不松口。
 
外公家是贫农中的贫农(孤儿寡母家庭),来做工作的灰布衣服一直都和颜悦色,极有耐心。
 
倒是外公急了,跟母亲说,干部告诉我,幸好我们家是贫农,要不然打成反动派都有余。又说,有人想当还当不了,你就让我去吧。
 
母亲还是不肯,想着要给外公张罗媳妇,栓住他的心。
 
就在这当口,外公跑了。
 
这一次不是跑到山里,而是跑去了乡里,直接戴上了入伍的大红花!
 
灰布衣服比国民党更贴心,新兵要统一回村游行、表彰,作为宣传。

 
外公一回村,他母亲就疯了。
 
她一手剪刀,一手扁担,指着外公和灰布衣服说,要是我伢子去当兵,我就打断他的腿,再捅死自己!
 
灰布衣服见这阵仗,目光投向外公。毕竟是寡母,外公虽不心甘,还是点头表示要留下来。
 
我大学念的是历史专业,了解了更多背景,曾经专门向外公请教过当年的许多细节。
 
国民党时代,没钱没谷,五花大绑去入伍。而灰布衣服看上的后生,也有不情愿当兵的,除了外公,最后都入伍了。
 
只要不情愿,灰布衣服就天天坐到人家家里做工作,好说歹说,没做通,他们就没完成自己的任务,要受批评。个别特例,需要报县里批准。
 
外公就是因为他母亲态度太坚决,又是寡妇贫农,才被特批的。
 
当我问清这些细节后,不待我总结,外公自己就笑了,好像都差不多。
 
……
 
几年以后,村里去的几个后生,死了三个;一个残废,没有军功,一辈子吃五保;一个被俘,一辈子抬不起头。
 
没死在战场上的,也都比外公早去世数十年。
 
他们的番号我不知道,听说都是第一批入朝作战的。
 
外公已经走了,我也没处问,他的后生同年(老家土话,意思是同伴)是不是血洒长津湖了。
 
再过几年,我母亲出生。外公和他妈妈才真正和好。
 
随着阵亡通知不断送回,外公再也没有后悔过入伍未遂之事。
 
当然,偶尔也会开玩笑说,要是没死,回来也可能穿上灰布衣服当干部吃皇粮,不用种地了。
 
但马上就会补一句,我怕是没那个命。
 
“伍万里”总是要长大的。
 
《长津湖》里,吴京说到,他入伍是因为分了地,所以动力和使命感十足。
 
但如上文所述,外公的村子不是这么回事。
 
而且,入朝部队有很大比例是国民党起义部队,他们入朝作战,也不是因为分了地。只是败军之将,听令而已。
 
《解放军文艺》原编辑组副组长,有入朝作战经历的刘家驹先生曾回忆道:
 
他的一个“战友”,前起义战士,因为嘟囔了军中流传的“朝鲜男人裤子不大裤裆大,朝鲜国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脐眼不大心眼大”谚语,判刑两年,在军中劳改。
 
60军仓促入朝后,甚至因为士兵没有战斗意愿,专门进行了几个月的整风,处理和枪毙了一些人动摇军心的人。
 
《长津湖》里,吴京幻想着有了地之后,自己盖个院子,种田、养猪、住人。
 
但现实是就算分了地,1953年(也就是朝鲜停战那年)开始,灰布衣服就开始搞农业合作社,敲锣打鼓让农民把地拿出来。
 
1955年,所谓“农业涉卉渚意改造”基本完成,农民手里再也没有地了。
 
1956年开始人民公社大跃进,没有地(不能自主支配土地)的农民大面积饿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电影到最后也没交代吴京的地和房子。事实上,导演也交代不了。
 
因为直到今天,农民仍然没有自己的地。
 
我的父母种了一辈子地,死了之后,还是归了集体。
 
而集体的地,也在大片大片地被征收和蚕食。
 
所有这些,已经战死的伍百里、伍千里、伍万里们,都已经看不到了。
 
而侥幸没入伍和没死的,很多人也不太了解原委了。
 
电影院里新一茬的“伍万里”们,像我19岁的外公一样,热血沸腾,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奇怪的愤怒。
 
像极了村里没人jiao、没人管的韭菜,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懂不懂得,关键的时候要打断他们的腿,才能保住他们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