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媒体人谷某自杀了，卒年 58 岁。对于死亡，我一向的主张都是，死是我们人生当中唯一一件不需要努力就肯定会发生的事，所以不必着急去死。相比于那些因病而死的青壮年，谷这种决绝赴死的情形，不知算幸还是不幸，据说，确有部分人表达了羡慕，羡慕他还有的可选，但问题是，死亡是人生的终局，一旦选了终局，也就错失了一切其余的可能。按照他最后一条朋友圈的说法，再活 20 年也是枯燥单调乏味苍白的……可这 20 年毕竟尚未发生，谁敢说这 20 年里不会有令人欣喜快慰的事情发生呢？纵观他不能算短暂的一生，真的是远比大多数人精彩，做过那么多行业，有过那么多社会阅历，按说这样的人早该历练的无比坚韧，不太像是一个会主动走上一条绝路的人。他说，我是来创造生活的，不是来委屈自己以迁就时代的。可我们的宇宙已有 140 亿年的历史，太阳系和地球已有 46 亿年的历史，地球上多细胞生命的出现至今，也有十多亿年的历史，从非洲草原上出现第一批人类的身影至今，也过去 250 万年了……与这样数量级的时间相比，区区凡人那短暂的一生，恍如一瞬。也就是说，在我们任何人来到这个世间之前，它都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待我们死去，这个世界也将继续存在很久，直到永恒之外那个宇宙命运的终结。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专门为了适合任何某一个人而被设计出来的，时代的潮涨潮落，原也由不得我们迁就不迁就。也许通过艰苦的努力，我们或许多少能改善自身的境遇，影响与我们有关的有限的人，但若因此就误以为我们能改变潮水的方向，那多少算是个妄念。几年前我有一位长辈故去了，一早上起来一头栽倒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他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农民，一辈子都只会在土里刨食，为人诚恳倔强，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当然，也没做成过任何了不起的大事业，只是拼了老命一般把亲人都照顾好了，给自己爹妈养老送终，给三个儿女成家，并且从未欠过相邻亲友一分钱饥荒。要知道，仅仅是做到这些，对一个纯粹的东北农民来说，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在中国，得有亿万像这样寻常的人，只是在尽力过好自己的一生，关爱自己的亲人，他们好像从来没站到过闪光灯下，从未出过风头，但正是这些人的坚韧和善意，让我们的世界变得稍微美好了那么一点点。我还想时常会想起一位令我感动的虚构人物，电视剧《风筝》里的秋荷。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岁月，多少仁人志士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历尽磨难，这些大英雄当然令人敬仰，但只能随波逐流的秋荷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是出于最本能纯朴的善意，把两个流落街头的可怜孩子拉扯成人……在那部充满了阴谋诡计刀光血影的电视剧中，最动人的可不只是几位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主角，也还有那位无论怎样的风云变幻都只坚守人性和善良的秋荷。谷在朋友圈留下的遗言最后还提到了跟自己相爱过的女人们，想必他这一生里是不算缺爱的，可在这么多曾经爱过的女人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对这个世界最后还有几分眷恋么？除了这条朋友圈，他可曾单独向哪个女人郑重道别过么？他怎么就那么莽撞地判定自己的余生只是垃圾时间，于是就提前判了自己的死刑呢？甘道夫说：「不要那么快做出死亡和审判，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看不到所有的结局。」谷说，2022 年 12 月以后，整个社会氛围没有变化，甚至更差。问题是世界从来就没向任何人做出过它会越来越好的承诺，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文明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现象，向原始野性倒退的事情注定要发生，波峰波谷从来就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但即使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世界到处都是纷争和撕裂的时候，也仍然有人在尽力做着修修补补的事情，而这些人，也不见得都熬到了战争结束和平降临，但我们能说这些人的修补是无意义的么？未来是会更好还是更糟，没人能准确预测。如果未来注定更糟，那我们的一切奋斗都将变得无意义，如果未来注定更好，我们只需躺平了等着美好自动发生就行了。事实上，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取决于我们每一个人具体做了什么。但自杀是绝对不应该包含在其中的，一个小人物的自杀除了终结了自己的无限可能和给亲友带来无限悲痛之外，绝不会令世界变好一点点。说得残忍一点，这样的自杀，只会让世界变得糟糕了那么一点点。还是说回《指环王》中的台词吧：「这就像我们听过的精彩故事，歌颂伟大的事迹，充满了黑暗和危险。有时候你不想知道结局，因为怎么可能有快乐结局?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这世界怎么回到从前?但是最后可怕的阴影终究会消失，就连黑暗也会消失，崭新的一天将会来临，太阳也会散发更明亮的光芒。这才是让人永生难忘、意义非凡的成人故事，纵使你太年轻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想我明白了，我现在明白了。这世上一定存在着善良，值得我们奋战到底。」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是不必为着一个什么虚无缥缈的宏大目标去奋斗的，我们只要为了自己为了我们深爱着的人去奋斗就足够了。我们为生存为爱而进行的奋斗，原本就会为新的、更好的文明奠定基础。退一万步说，我们只要还活着，就有可能让这个世界美好那么一丢丢，最不济，我们还能看戏呢。去他妈的，先活下去再说。最后跟大家分享一封信吧，出处《见信如晤》第 18 页。1973 年 ，一位读者给作家怀特写信，向其询问对于人类惨淡未来的看法，以下是作家的回信，希望这封信也能给正在看手机的你带去力量。亲爱的纳多先生：只要世上还有一个正直的男人，只要世上还有一个拥有同情心的女人，就一定会有更多这样的人，景象就不会荒凉。希望，正是艰难时刻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会在周日早晨起床，给钟上好发条，为秩序和稳定尽一己之力。水手们对天气有种说法：他们说，天气是个吹牛大王。我想我们人类社会也是一样——事情看起来也许灰暗，而后来阴云散开天空放晴，一切都变了，有时候这是一瞬间的事。很显然人类把这个星球上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但是我们作为一个整体，良善的种子或许已在心中蕴藏多时，只是等待时机成熟破土而出。人类的好奇、坚韧、创造力和聪明才智使自己深陷困境。我们只能希望，这些特征同样会使人类走出困境。抓紧你的帽子，抓紧你的希望。给钟上好发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诚挚的E.B.怀特1973年3月30日Dear Mr. Nadeau:As long as there is one upright man, as long as there is one compassionate woman, the contagion may spread and the scene is not desolate. Hope is the thing that is left to us, in a bad time. I shall get up Sunday morning and wind the clock, as a contribution to order and steadfastness.Sailors have an expression about the weather: they say, the weather is a great bluffer. I guess the same is true of our human society—things can look dark, then a break shows in the clouds, and all is changed, sometimes rather suddenly. It is quite obvious that the human race has made a queer mess of life on this planet. But as a people we probably harbor seeds of goodness that have lain for a long time waiting to sprout when the conditions are right. Man’s curiosity, his relentlessness, his inventiveness, his ingenuity have led him into deep trouble. We can only hope that these same traits will enable him to claw his way out.Hang on to your hat. Hang on to your hope. And wind the clock, for tomorrow is another day.Sincerely,E. B. Whit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