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亮叔行动学 ,作者亮叔一
用经济学思维理解世界,用市场的逻辑创造幸福。
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人之常情。
01
从第一次见面,苏洵就讨厌王安石。
后来还专门写了《辨奸论》批评他,说有些人啊,满口子曰诗云,却不洗澡不洗脸、蓬头垢面、衣服脏兮兮的,故意搞这种“名士风度”来装酷。
这种人,就是伪君子,大奸大恶。
——苏洵《辩奸论》
《辨奸论》是不是苏洵写的?苏洵对王安石的判断对吗?两位大佬互相讨厌的背后,存在哪些深刻的思想分歧?学者们有各种研究,粉丝们有不同看法。
我想抛开这些复杂争论,提一个简单的问题:
假如你去参加一次聚会,第一次见到了某位大名鼎鼎的文学家(他同时还是诗人、学者、官员)。你看到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是:
不修边幅、外表邋遢、衣服脏兮兮、好像还没洗脸。这样一个人,满口诗词歌赋,道德文章,你会讨厌他吗?
——吴钩《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
需要说明的是,古代有些名人确实不拘小节,比如王猛扪虱谈天下,曾国藩见客时旧衣服上油渍斑斑,都作为名人轶事,传为美谈。
前几年,出了一个“流浪大师”沈巍,喜欢他的人觉得这是民间大师,真正的知识分子,粉丝们纷纷前去合影,还有人表示要嫁给他。讨厌他的人则觉得这个人邋遢如乞丐,让人只想避而远之。有时间刻苦读书,为什么不把自己收拾干净呢?
喜欢的人,觉得是特立独行;讨厌的人,觉得是哗众取宠。这都是一种“人之常情”。
阅读历史还是思考现实的时候,那些复杂的理论当然很重要。但是,不要忘记四个字:人之常情。
这是我们理解真实世界的第一把钥匙。
02
王安石的青苗法,引发了大宋朝无数官员的反对。
有些基层官员,宁可辞官也拒不执行。这其中还有王安石的老朋友。
青苗法之争,有人说是观念之争,有人说是权力之争,有人说是利益之争,还有人说是思想超越了时代,以至于无法落地。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想象一下,一觉醒来,老板给全公司的员工增派了一项工作任务:去农村放高利贷。你愿意执行吗?
大多数人不愿意。因为高利贷这个生意,名声不好,操作困难,风险很大。
老板解释说,这是做慈善,不是高利贷。
员工们吐槽说:比别的高利贷便宜一点,就不是高利贷了?
当然会一片反对声。
放贷容易收债难。到时候钱收不回来,我赔吗?何况,工作已经够忙了,我又不是钱庄掌柜,你凭什么让我干这个呢?工作量增加了,风险增加了,名声变坏了,至于奖金,一毛钱没有。凭什么呢?
所以很多人的态度,就是消极执行。那些脾气火爆的,直接辞职不干了。
历史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复杂。富弼反对青苗法的理由就是:
“贷款给穷人,如果这些人还不上钱跑了,怎么办?要不要追捕,抓捕的话会不会产生官民冲突?还有,放贷有风险,亏掉的钱谁来赔?负责放贷的打工人吗?”
如果一觉醒来,老板给每个人增加了一项放贷工作。你和同事们给出的反对理由,可能也是这些。
历史再复杂,未来再多变,但不会超出人之常情。
03
王安石对其他文学家的评价,很有意思。
当他还是一名普通官员的时候,文坛领袖、朝廷重臣欧阳修一直欣赏他、提携他,他以学生自居,表达仰慕之情,还说只有欧阳修,才是他的知己。
“非公无足知我者。”
等到他成为重臣,主持变法,听到皇帝想调回反对变法的欧阳老师当宰相时,他对欧阳老师的人品和文章,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
他在皇帝面前,痛斥欧阳修老师水平很差,误导天下读书人,坏坏世风:
“(欧阳修)不知经,不识义理,误导天下学者,世风几乎败坏。”
这种差评,连年轻的皇帝都惊呆了,都忍不住出言反驳。
在王安石口中,欧阳老师还变成了攀附权贵(“依附韩琦”)的小人,荼毒百姓、祸国殃民的奸贼:
“如此等人,与一州则坏一州,留在朝廷则附和流俗,坏乱朝廷,非得留他何用?”
等到欧阳老师去世后,对他的宰相地位和变法大业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他对欧阳老师的评价,又发生了180度大转弯:
——王安石《祭欧阳文忠公文》
欧阳老师,您的道德文章,如江河灿烂,与日月同辉。您是我一直以来仰慕和亲近的人啊。失去了您,以后我又该追随谁呢?
作为政治家,王安石褒贬人物,依据并不是事实,而是对方是否支持变法。立场比事实更重要,态度比对错更重要。
支持我的,就是君子;反对我的,就是小人。
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当一个人支持你喜欢你时,你觉得他处处皆好;当时一个人批评你反对你时,你觉得他处处皆坏,简直是人世间一切罪恶的化身。
04
《苏东坡传》的作者许葆云认为:
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王安石变法,有的只是一个“宋神宗变法”。
在皇权压倒一切的时代,宰相王安石只是皇帝手中的工具,是行使皇帝意志的代言人,是一颗随时可以拿出去搏杀、又随时可以被弃的“棋子”,所以“王安石变法”这个名称本身就说不通,贯穿整个神宗统治时期的这一系列大事,只能称为“宋神宗熙丰变法”。
这个观点对吗?
首先,我在《二十四史》中输入“王安石变法”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发现古人确实没有“王安石变法”这个名词概念。
其次,王安石不是张居正,宋神宗也不是年幼的万历皇帝。变法的总导演,只能是大宋帝国的掌舵者宋神宗。王安石罢相之后,变法大业依然在神宗的主持下继续进行。有没有王安石,并不会影响神宗的变法大业;有没有一个能力出众的总经理,也不会影响董事长的改革计划。
最后,变法中罢黜朝廷重臣,调整国家政策,结束宋太祖以来的“君臣共治”,集政、军、财、谏四权于帝王一身,这不是王安石的能量能做到的。
“神宗皇帝借变法扫荡朝廷,要以一人专断取代君臣共治。”
“王安石这只“车”在棋盘上纵横数载,用得不顺手时也就被皇帝弃了。若说世上曾有过一个“王安石变法”,就等于拿一只“车”的力量来左右一盘棋局的胜负,这是个大笑话。”
许葆云的这些分析,既来自史料,也来自常识,也来自对“人之常情”的理解。
脱离了这四个字,人有时会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迷失方向。就像开着一辆汽车,却没有方向盘。比如一些苏东坡的传记作者,竟然搞不清楚整治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到底是谁策划的。他们掌握了很多混乱的信息,却没有最基本的常识和判断力。
05
王安石对苏轼的评价,也很有意思。
他觉得三苏的文章,都是一丘之貉,都是不入流的东西,是战国纵横家那种巧辞善辩的风格。苏轼一家“所学不正”,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而自己作为儒家正统的代表,比如予以排斥。如果自己担任主考官,绝不会让这种人及格。
(王安石自己也熟读诸子百家,喜欢研究经世致用的非主流学问,所以,他的这个批评其实很奇怪。当然,他评价人品和作品的标准,是政治立场。)
他还认为,三苏和欧阳修一样,都是攀附权贵的奸邪、小人(这两个词是王安石的原话)。欧阳修攀附韩琦,苏轼一家则攀附欧阳修。苏轼兄弟表面清高,背地里却违法乱纪,搞走私赚黑钱。(这一指控后来被证明是谣言。)
他建议神宗皇帝,要像驯牲口一样,驯服不听话的苏轼:
“陛下为何不罢黜苏轼?难道是因为惜材?譬如驯恶马,须减其粮食,加以鞭锤,使其贴服,方可以驾御。如苏轼之流,不困之使自悔,而制其不逞之心,怎肯为陛下所用?况且,苏轼之才,为世用甚少,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建议君主把大臣当成牲口来驯化,是儒家极其反感的法家权术思想,孟子就曾严厉批判过: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等到王安石下野之后,他对苏轼的评价,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084年,苏轼经过金陵,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见了很多老熟人,其中就包括王安石。在一次次聚会中,他们一起游山玩水,饮茶谈诗。王安石还邀请苏轼在自己家附近买房置业,和自己做邻居。
他对苏轼的诗歌击节叫好,亲自抄写,还赞美苏轼是“人中之龙”:
“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两个曾经的朝廷重臣,在一起谈论诗词歌赋,却对国事闭口不谈。这时的苏轼,已经经历过“乌台诗案”的捶打,被皇帝像驯牲口一样驯化过,学会了谨言慎行。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驯牲口的技术越发纯熟,屡兴大案,牵连众多,天下人噤若寒蝉。士大夫们私下言谈之间,彼此叮嘱最多的,就是“不要乱说话。”
——周文翰《孤星之旅:苏东坡传》
经历了太多风浪,曾经的“拗相公”,那个为了坚持己见总是习惯于怼天怼地、习惯于跟所有人(无论是上级、师长、朋友、亲信还是皇帝)辩论的拗相公,终于也和惊弓之鸟苏轼一样,学会了沉默是金。
苏轼和王安石,都心直口快,宁鸣而生。壮年时都瞧不起朝堂上那些保持沉默的不倒翁,直到自己被政治的利剑斫伤。
苏轼当年被投入监狱,牵连了一众朋友,内心愧疚;王安石在新党的内部斗争中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和最得力的助手反目成仇,从此万念俱灰。
他们质疑沉默者,他们理解沉默者,他们成为沉默者。
当年别人劝他们不要乱说话,如今他们劝别人不要乱说话。
他们用大半生时间,才看清楚那把高悬在头顶的利剑。苏轼的危险,不是来自王安石,更不是来自几个告密小人;王安石的危险,不是来自苏轼,更不是来自亲信的“背刺”。
那把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才是所有人不安的源泉。它让曾经言辞激烈、正直无畏的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王安石以及无数人,学会了害怕,学会了默不作声。
——张炜《斑斓志》
避席畏闻文字狱,万马齐喑寂无声。
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这也是一种“成长”和“成熟”:
参考文献:
我的作品:
我的书:《经济学思维50讲》
我的课:给孩子的10堂经济学大师课